不称职的英雄：“拖延症患者”达尔文

达尔文揭开进化之谜只用了两年时间，形成著作发表却足足用了21年。

在近期面市的新书《不称职的英雄》中，三届美国国家杂志奖得主大卫·奎曼为我们展示了这位伟大科学家不为人知的一面，他也像你我一样，他恐惧、怯懦、拖延、懈怠，有着各种各样的毛病。《纽约时报书评周刊》评价道：奎曼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达尔文——既悲伤、又英勇。 

1967年8月，杨联陞和学生余英时谈到王国维的学术贡献，都觉得王国维用功不过20年，但“出手即高”，余英时称其“似高手下棋无废子”，杨联陞大为赞赏，说“此喻甚佳”，这一比喻点出了王国维学术上“用力得当”。

与王国维相比，查尔斯·达尔文同样如此：1831年-1836年随着小猎犬号的环球旅行奠定了他一生的学术基础，先期著作让他在科学界获得了荣誉和地位，但他最重要使得科学发现进化论及自然选择学说却一拖再拖，差一点被其他人抢先。

查尔斯·达尔文是幸运儿，他1831从剑桥大学神学院毕业，热衷于猎鸟并收集稀有昆虫。他的父亲罗伯特·达尔文脾气暴躁，对于达尔文一心捕鼠猎鸟大为不满，训斥他“会让整个家庭蒙羞”——

当年8月29日，达尔文接到了一封信，里面是一张环球旅行的船票。原来，英国皇家海军正在为小猎犬号的罗伯特·菲茨罗伊船长寻求一个伙伴，来开展对南美洲海岸的考察。博物学家亨斯洛与达尔文交谊深厚，他认为，达尔文不仅是个年轻绅士，而且具备基本的博物学素养，就是他们要寻找的人。

30日，达尔文的父亲罗伯特·达尔文获悉此事后，表示坚决拒绝，达尔文的几个姐妹也支持父亲。

31日，垂头丧气的达尔文投奔了舅舅乔赛亚，结果得到了他们全家的支持。次日早晨，他们给达尔文医生写信，信里说博物学“非常适合牧师”，而且也是“见识世界”的机会。罗伯特·达尔文医生被说服了。于是，查尔斯·达尔文匆忙奔赴剑桥，经历一番周折之后，以非正式身份（随船博物学家）随船出海。

在旅行途中，达尔文收集了大量的动植物标本和化石等寄回国内，随船带回的更多。他收集的大部分标本交给了专家辨认和研究。还在航行途中，达尔文与英国国内科学界的通信就已经显示出犀利的见解，人们认为达尔文才能出众，前途无量。当达尔文作为一名科学旅行家载誉而归之时，罗伯特·达尔文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但是，他此前的训斥给达尔文留下了心理创伤，尽管罗伯特·达尔文在达尔文结婚时出手大方，并且几次给予了经济支持。但是，当他去世之后，达尔文刻意逃避了送葬仪式。

回到英国之后，达尔文担任了皇家地质学会主席惠威尔的秘书，并完成了小猎犬号航行日志的手稿，并且主编《小猎犬号的动物学》。与此同时，他也记下了几本笔记，思考物种演变理论。

1839年，《小猎犬号考察日记》出版并意外畅销，并很快再版。由此，达尔文成为一名小有名气的作家。此外，他还出版了一本研究珊瑚礁的地质论文集，一本研究火山岛的地质论文集。1846年秋天，37岁的达尔文即将出版第三本地质学著作——三卷本的《南美地质观察》。此外，他还编辑了《小猎犬号的动物学》系列图书中的五卷，发表了二十多篇科学论文。

不难看出，查尔文一生的主要成就，包括他1858年出版的最重要的著作《物种起源》，以及后来的《人类的由来》，都和为期五年的小猎犬号环球旅行有着直接的关系。

可以说，这次旅行让他奠定了在科学研究的基础，积累了著作出版的资料，并且成为他思考自然选择和进化论的起点。此番光景，堪称一次航行，终身受益。

不称职的英雄

达尔文解开进化之谜只用了两年，发表《物种起源》却花了21年；他混迹在神学主导下的伦敦科学界，左右逢源，离经叛道的学说只在自己脑袋里演绎，从不敢向朋友倾诉……他想尽办法拖延时间，原因很简单——他的对手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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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生物学并非一门独立学科，自然神学是英国科学界的主流。

所谓自然神学，就是用自然界的普通经验，感知，内省，历史，科学等，基于理性分析来论证神的存在，区别于启示神学。自然神学和科学都崇尚理性， 两者都可以用假设作为推理前提，其假设合理性都是被经验证据约束。

但两者不同之处在于，尽管两者都用缜密的逻辑推理，自然神学研究中的推理结果往往无法用经验证据证明；而一个研究被认为是科学的，前提是其推理结果能用经验证据证明。

但是，自然神学的研究仍然受科学实践的成果所约束，或者受经验证据约束。在英国，许多博物学家都是牧师，周日布道，平时观察鸟类，收集昆虫。在这类博物学家眼里，研究自然是虔敬的敬神行为。不言而喻，他们的研究只是为了证明神的伟大和无所不能的创造性。

自然神学在中世纪的晚期（大约1100-1400 ）和现代早期（1600-1800 ）较为活跃。在达尔文成长的年代，自然神学颇为盛行。

例如，威廉·佩利1802年出版了《自然神学》，达尔文在剑桥大学读书时曾读过这本“消遣读物”。此书有一个比喻：“神圣的钟表匠”。假如人们发现地上有一块表，人们就会推断它是工匠出于某种目的而制造出来；假如人们在自然界发现结构复杂巧妙、适应性极强的动植物，那一定有一个强大的造物主创造了它。

威廉·惠威尔在1833年造出了“科学家”一词，但他也是一个自然神学主义者。而支撑自然神学理论的背后是本质论。本质论认为，现实世界由数量有限的“自然类”建构，世上任何一个实体都由其本质或原型所支撑。在本质主义者看来，自然类相互独立，不可变化，物理实体仅仅是其不精准的表现形式。

威廉·惠威尔在1837年强调：“物种在自然界拥有一个真实的存在，从一个物种变为另一个物种的过渡并不存在。”现在，自然神学和本质主义都将受到达尔文的挑战，而进化论和自然选择也随着达尔文的思考而逐渐成型。

达尔文的祖父伊拉斯谟·达尔文曾经出版《动物法则》一书，其中记载了他的进化论观点：“所有恒温动物都起源于同一种丝状动物”，其共同的亲缘关系具备一种“通过固有行为不断完善”的能力，而这些改良性状能够在亲子之间传递。

但是，伊拉斯谟·达尔文并未对此深究。虽然祖父是查尔斯·达尔文物种演变思想的家庭先驱。但是，达尔文的旅行经历使他的观察更加直观，而他的演变理论更加富有条理，更有说服力。

1837-1838年，达尔文在笔记中记下了物种可变的观点，这与本质论直接对立，也不符合自然神学的观点。他在笔记B记载了自己旅行中的观测和思考：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象龟和嘲鸫，或马尔维纳斯群岛上的小狐狸，“每一个物种都在变化”。

笔记B之后，达尔文还写了笔记C、笔记D和笔记E。他注意到，大洋洲所有岛屿都分布着同一种蜥蜴石龙子；马尔维纳斯群岛上的野猪长着坚硬的砖红色毛发……纷乱复杂的线索意味着什么？达尔文把很多看似不相关的事实联系起来，穷思竭虑。

他想到，“物种变化一定进行得非常缓慢”，不会比人饲养家畜配种的速度更快。如果物种可能会从一种演变成另一种，那么人类也一样。这意味着，整个自然神学体系将被推翻。

在思考进化理论的1838年9月，达尔文读到了马尔萨斯《人口原理》第六版。

马尔萨斯认为，人口呈几何数量增长：2,4,8,16,32,64,128，而生活资源则算术级数增长：2,3,4,5,6,7,8.马尔萨斯认为，慈善和救济有害无益，只能促进贫困人口增长，不能增加总的粮食供给。另外，人口增长会受到许多限制：诸如战争、贫困、瘟疫等等，马尔萨斯将此归结为“道德约束、罪恶和痛苦”。马尔萨斯的理论严酷冷血，但他启发了达尔文，他觉得，动物数量的几何级数增长也受马尔萨斯式的限制约束。

稍后，达尔文的自然选择理论逐渐成型：“尽管地球按照既有法则运动，土地和水循环其间，从生命的角度来看，它们最初只由一种或几种形式注入物质中而成，具有不凡的生命力、同化力和繁殖力，从如此简单的起源开始，彼此之间通过逐步筛选微小变化，一直相互取代，进而演化出无穷无尽的、最美丽奇妙的形态。”

1843年末，他和年轻的植物学家约瑟夫·道尔顿·胡克通信往来，进一步确认“物种不是不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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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从1844年之后，达尔文就放下了进化论和自然选择，开始解剖研究藤壶（俗称“触”、“马牙”等，是一种附着于海边岩石上的有着石灰质外壳的节肢动物），并于1851年出版了两本有关藤壶的著作。这不仅让他获得了公众赞誉，并且在两年后获得了皇家自然科学奖章。

如果不是自学成才的生物地理学家阿尔弗莱德·拉塞尔·华莱士的学术竞争，《物种起源》或许不会在1859年公开出版。

华莱士是达尔文《小猎犬号考察日记》的读者，曾多次旅行，收集生物标本出售以赚取差旅费。1854年之前，他曾经出版两本书，但反响平平。1854年初，他乘船在4月底抵达新加坡。在这次考察中，华莱士开始思考生物演变理论，并且开始写笔记。此后，他在《博物学年鉴》发表了一篇论文。

1858年6月中旬，达尔文收到了华莱士从马来群岛寄来大约20页的手稿《论变种无限偏离原始类型的倾向》，此文的生物演变理论与达尔文此前的思考颇为相似。

这让达尔文遭到意外一击，他似乎要为自己的拖延症付出代价：怎样才能证明自己率先发现了进化论和自然选择理论。心慌意乱之下，达尔文甚至忽视了华莱士与自己理论的重大不同：华莱士研究的是生物群体层面上的选择，而不是群体中的个体选择。另外，华莱士强调个体与环境之间的斗争，没有强调个体之间的竞争。

好在科学界的朋友莱伊尔和胡克帮了达尔文的忙——胡克此前已经读过达尔文1944年的文章。莱伊尔和胡克策划了一场论文发布会，在伦敦首屈一指的科学协会林奈学会会议上联合发布华莱士手稿和达尔文没有发表的作品。1858年7月1日晚，大约30名听众听到了达尔文和华莱士的论文宣读，以及其他5篇论文的发表。

受此刺激，原来准备写一篇鸿篇巨制的达尔文不得不放弃了原来的想法，他立即着手开始撰写《物种起源》，到1959年5月初完成了草稿，10月1日改完了校对稿。此书于11月底面世，各大书商订购了1500册，但市面上只有1111册。

《物种起源》成为了进化生物学的奠基之作，到1872年已经出版到第六版。达尔文的竞争对手华莱士后来成为仅次于达尔文的进化理论家，他欣然接受了这一地位。

《物种起源》一书为达尔文赢得了巨大声誉，并且风行一时。与此同时，本书也产生了许多争论。彼得·沃森在《思想史》中说，达尔文的理论有一个重大缺陷，它没有论述遗传特征传给下一代的真正机制（硬遗传）。摩拉维亚的格雷戈尔·孟德尔在1865年发现了这一机制，但达尔文和其他人都忽略了这一发现的重要性，它们直到1900年才被重新发现并广泛传播。

但是，重度拖延症患者达尔文依然卓越，有理论缺陷的《物种起源》，迄今为止依然是科学史上最重要的著作之一。芝加哥大学生态与进化学系教授杰里·科因在《为什么相信达尔文》一书中，将遗传学、古生物学、地质学、分子生物学及解剖学现代研究结果的许多线索编织在一起，严谨而优雅地证明了为什么说进化论不仅是一项正确的理论，更是一个事实。

杰里·科因认为：进化论为我们展示了人类在浩如烟海的生命形式之中所处的地位。学习进化论能让我们在内心深处发生某种变化。它不但把我们与地球上现存的每一种生物联系了起来，还把我们与久远的历史中早已灭绝的无数生物也联系了起来。进化论也会让我们得以知晓人类真正的起源所在，取代了已经被我们信奉了几千年的神话传说。

而达尔文的研究经历和《物种起源》的全部过程似乎可以说明，一项创新性的研究和理论很难一蹴而就，待到尽善尽美之后再让它面世。华莱士和达尔文之间的学术竞争，此前也发生在牛顿和莱布尼茨之间，两人为谁率先发明微积分而争论了二十几年。怎样才能把握恰当的时机，公布自己的科学发现或出版自己的著作，对科学家而言或许是一个重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