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北大教授的痛切反思:中国的高校为什么爱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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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01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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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高教志



到过国外大学的人都知道,校园里很安静。可是回到中国内地,几乎所有大学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校长不断在制定发展计划,系主任也是踌躇满志,甚至每位教授都热血沸腾。

这样的画面令人感动,但这样的状态也让人担忧。 

大学改革,应当稍安勿躁。从15年前的大学扩招到今年的要求600所大学转为职业教育,一路走来基本上都是对于先前政策的调整与否定。

这样不断的急转弯,非常伤人。 

办教育的人要懂得,一个错误的决定,必须用十个很好的主意才能弥补过来。 

学生不应当成为小白鼠,大学也不应当成为小白鼠。

一个重要政策出台,一代学生的命运也就与之直接相关。

所以,教育的实验必须小心翼翼,特别忌惮连续急转弯。宁肯胆子小一点,步子慢一点,追求的效果是“移步换形”,而不应该是“日新月异”。

中国大学的独立与自信


我第一次到香港中文大学是在1991年。

当时我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在那里从事了三个月的研究。因为那时的香港还没有回归,所以我们各有各的自尊,也各有各的骄傲。

此后,我与香港中文大学一直保持着比较密切的联系。在1997香港回归前后,我看见他们的挣扎,也了解他们的努力。从2008年开始,我成了北京大学与香港中文大学的双聘教授,合作更多,观察自然也就更为细致。

两相比照,我发现:香港的大学越来越自信,内地的大学却越来越不自信。

自信与不自信,并不简单地等同于大学办得好还是不好,而是意味着内地的大学现在换了一个跑道,即所谓“参与国际竞争”。

此前,内地与香港的高等教育,可以说是各走各的路,各有各的骄傲。在内地,我们很容易判断哪些大学办得好,好在什么地方。

但今天,我们开始进入了一个新的游戏场。对于内地大学而言,这套游戏规则是全新的,显得不太适应。

讨论这个问题,就必须回到1998年——我相信日后教育史家会记得这个年份。

那一年发生两件事情,对于此后内地高等教育的发展影响深远。一是1998年5月4日,北京大学百年校庆在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由此产生了一个我们今天都熟悉的名词——985大学。

一开始国家确定重点支持北大、清华,后来扩展到复旦、南大、浙大、中国科技大、上海交大、西安交大、哈工大。

虽然日后列入985工程的大学扩展到39所,但核心部分还是2+7。此前,教育部已经发布过211计划,即面向21世纪重点建设的100所大学。

所有这些——“2+7”、“985”、“211”,对内地大学发展的影响是决定性的。

二是经历1998年的经济危机,作为对策之一,中国政府决定扩大高等教育规模,从次年起大规模扩招。

所以,近15年的内地高等教育,基本是在两条很不一样的道路上奔跑,一是追赶世界一流,一是拼命扩招。

我所在的北京大学得到了国家及民间很多的支持,是这一系列工程的受益者。

但与此同时,让我感觉不安的是,那些被排斥在985、211之外的大学的处境却越来越艰难。

现在内地的高等教育,就像金字塔一样,备受关注的是处在顶端的大学,而很少有人认真讨论那些处于中间或者底层的大学。

这些年,我有意识地走访了很多非211大学,包括开封的河南大学、太原的山西大学、保定的河北大学、兰州的西北师范大学、福州的福建师范大学,等等。在我看来,这些也都是好大学,有的甚至已经有110年的历史。

但遗憾的是,在现行的制度设计中,这些非理工科的或者不以理工科见长的综合性大学与师范类大学,一下子就被打垮了。校长很难找到较为充裕的经费,学校的发展通常遇到瓶颈。

所以,我特别感叹,办一所好大学很不容易,但整垮一所好大学却很简单。

20年来,非211大学与211大学的差距越来越大。当我们观赏北大、清华高歌猛进的时候,必须回过头来考虑这些非211大学的艰难。

目前中国的高等教育,沿袭的正是“举国办奥运”的思路。

换句话说,既然暂时没办法让全民都热爱体育且身体康健,那就先把一小部分人集中起来加强训练,目标是奥运会金牌。

但不能忽视的是,就像中国足球一样,底层的水平上不来,顶端肯定也会出问题。

如果没有很好的教育规划,单靠几所名牌大学,内地的高等教育恐怕无力承担“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重任。

除去制度设计的问题,大学排名也是影响当下高等教育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

今天,你见到任何一所大学的校长或书记,几乎都会跟你说他们学校的排名问题。即便不是全球排名,至少也是全国排名。

我经常特别惊讶地听到一些数字,后来逐渐明白,每所大学都是选择某一年某一排行榜甚至某一单项中自己的最佳位置进行宣传。

校长书记们也许并不真的这么想,但现实的压力使得他们只能这么说。

记得香港中文大学校长沈祖尧教授曾宣布港中文不参与排名后,马上就在排行榜中跌了下来。校友们纷纷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母校排名为什么跌得这么快?

校长没办法,只好重新回到这套游戏规则中来。这就是上文说的,我们开始在转轨,都在努力适应一套新的游戏规则;相对而言,香港的大学基本适应,内地的大学却身心俱疲。

十几年前,我说过一句话,此后被广为征引。那是在《国际视野与本土情怀》一文中,我提出:“大学不像工厂或超市,不可能标准化,必须服一方水土,才能有较大的发展空间。百年北大,其迷人之处,正在于她不是‘办’在中国,而是‘长’在中国——跟多灾多难而又不屈不挠的中华民族一起走过来,流血流泪,走弯路,吃苦头,当然也有扬眉吐气的时刻。你可以批评她的学术成就有限,但其深深介入历史进程,这一点不应该被嘲笑。如果有一天,我们把北大改造成为在西方学界广受好评、拥有若干诺贝尔奖获得者,但与当代中国政治、经济、文化、思想进程无关,那绝对不值得庆贺。”

但现在的中国高等教育,却正是走在这么一条无关“本土情怀”的“标准化”的道路上。

改革太急与期待太高的中国大学

单就国际排名而言,香港的大学无疑比内地更占优势,因为他们的整个高等教育制度都是拷贝欧美大学,大多数教授也都在欧美大学接受教育。

而今天中国大学响彻云霄的“国际化”口号,说白了就是以欧美大学为标准。

所以,香港各大学的国际排名比内地高,并不意味着其实际水平如此美妙。内地的大学现在都面临着转换跑道的问题,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与国际接轨”。

我常追问:究竟是哪个“轨”?又应当如何“接”?

国外的好大学并非都是同一模式,每个在海外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学者,都有自己心目中“理想大学”的范型。有人认为是德国的,有人认为是英国的,有人认为是日本的,更多的人认为是美国的——而美国东部的大学与西部的大学风格不太一样、公立大学与私立大学的发展道路也迥异。

在我看来,“接轨说”误尽苍生。

今天的中国大学都想接轨,但又都心有余而力不足,总是接得不顺。为什么?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我们的包袱太沉重;二是我们走的本来就不是这条轨。

现在中国高等教育的转轨,转得太急了,弄不好是会翻车的。

如此立说,并非否定中国大学必须改革,而是希望官员及公众对于“转轨”的期望不要太高,并不是“一转就灵”的。

其实,所有的大学都在转变。比如,今天的欧美大学与二战以前已经有很大不同,但他们基本上都是大学自己在“摸着石头过河”。而中国的情况比较特殊,是在政府的号令下连续急转弯的。

无论是当初的大学升级,还是日后的大学合并、大学扩招,以及近期的改普通教育为职业教育,几乎都是政府一声令下,各大学秣兵厉马、气势恢宏、步调一致地开始转轨。

完全由政府决定大学应当往哪个方向转,且有明确的时间表,对于高等教育的发展而言,其实不太有利。

从1998年到现在,中国大学改革的步伐不可谓不大。可办教育的人必须明白,教育是一项长期工程,急不得。当你把手中的石头丢进大海,等到涟漪荡向岸边,是有很长的路要走的。如果你追求“掷地有声”,那只能是在面积很小的水塘,或者一口枯井。

古人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说法。整天强调“世界一流”,不是理想的状态。

在我看来,办教育应当拒绝急转弯,拒绝大跃进,不急不慢,不卑不亢,走自己认准的路。这样坚持5年、10年、20年,中国大学才有可能走出一条适合自己的“康庄大道”。

到过国外大学的人都知道,校园里很安静。可是回到中国内地,几乎所有大学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校长不断地在制定发展计划,系主任也是踌躇满志,甚至每位教授都热血沸腾。这样的画面令人感动,但我必须说,这样的状态也让人担忧。

大学改革,应当稍安勿躁。

从15年前的大学扩招到今年的要求600所大学转为职业教育,一路走来基本上都是对于先前政策的调整与否定。这样不断的急转弯,非常伤人。

办教育的人要懂得,一个错误的决定,必须用十个很好的主意才能弥补过来。学生不应当成为小白鼠,大学也不应当成为小白鼠。一个重要政策出台,一代学生的命运也就与之直接相关。

所以,教育的实验必须小心翼翼,特别忌惮连续急转弯。宁肯胆子小一点,步子慢一点,追求的效果是“移步换形”,而不应该是“日新月异”。


三校校长——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

中国大学之所以步履匆匆,源于国人的期望太高。

今天讨论教育问题的人,主要有两种思路:一是“向外看”,喜欢谈哈佛如何、耶鲁怎样;一是“向后看”,极力表彰民国大学如何优异。这两种思路,各有其道理。

作为“借镜”,两者都是很不错的资源。但需要警惕的是,没必要借此对当下中国大学“拍砖”。我在演讲的时候,经常会遇到热心听众提问,开口就是“中国没有大学”。我明白他的立场,但这样的表达是有问题的。

中国不仅有大学,还有很不错的大学。中国大学“在路上”,请多一点点掌声,少一点点砖头。

现在有一种流行观点,说民国大学多好多好。可是持论者必须明白,今天的中国大学同样需要一种“了解之同情”。

民国大学是一种精英教育,这与今天我们的高等教育模式很不一样。整个民国年间的社会动荡姑且不论,即便是在局势相对稳定的1930至1937年间,在校大学生也就四万多人。等到抗战胜利,这一数字有所增加,也不过八万多人。

而今天则是每年大约2600万人在大学念书,二者很难同日而语。再如,当我们追怀民国大学的独立精神时,既要看到校长与教授争取自由的努力,同时也得承认这与民国年间教育部的管理不细、经费有限直接相关。

所以,当下中国大学的困境必须直面,不是召唤“民国大学”的亡灵就能解决。

大学史的研究也好,大学评论也罢,都应当是一种有情怀的学问,追求的是启示,而非影射。

大家应当明白,中国大学不可能迅速地“世界一流”,所以还请大家多一点耐心。

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目前这样全民都在关心大学问题。过于受关注,以至于没有办法从容地坐下来,喘一口气、喝一口水,这对大学发展是很不利的。

“五四运动”的时候,蔡元培在把被捕的北大学生营救出来后,留下一句“杀君马者道旁儿”,就离开了北京。这是借用汉代应劭《风俗通》的话,意思是说,对于骑快马的人而言,道旁观众越是喝彩,你就越快马加鞭;马被催得越跑越快,最后就气绝身亡了。

对待中国大学,同样是这个道理,今天被追问为什么还不“世界一流”,明天又希望你多得诺贝尔奖,很可能导致中国高等教育步伐不稳,产生一系列的问题。

大学改革,别人说好说坏,都可以斩钉截铁,我却深知兹事体大,休想快刀斩乱麻,毕其功于一役。历史证明,那样做,不只不现实,而且效果不好。”

希望我所描述的香港的大学可以成为我们讨论内地大学问题时的一面镜子,但不是“砖头”;让我们理解我们走过来的道路,以及我们能够达成的目标。

作者:陈平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选自《大学小言:我眼中的北大与港中大》(陈平原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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