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张爱玲,咋就拍成了喜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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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05 14:48

转载自凤凰WEEKLY(ID:phoenixweekly)


你们看《第一炉香》了吗?
这部宣传造势了很长时间的电影,昨天上映第一天开分5.9,分数还在不断下跌……
网友的点评中多少都透露着几分后悔:
“上一秒讲着混血儿多少有点阴郁和小丫头气,下一秒穿着紧身背心浑身肌肉的彭于晏走了进来……”
“葛薇龙的宵夜是一大盘炒面和一大盘虾饺烧卖双拼,足足有九个,你敢信?”
好好一部张爱玲,硬是拍成了喜剧片。
但要我说,没有哪个电影团队比《第一炉香》组更懂“黑红”秘诀了。
这部张爱玲成名作改编的电影,被寄以厚望。请来的幕后团队都是业内大拿,堪称亚洲电影圈的复仇者联盟
国内外获奖无数的许鞍华做导演,《长恨歌》作者王安忆做编剧,拍摄过《甜蜜蜜》、《英雄》的著名摄影师杜可风掌镜,配乐则是邀请了国际知名音乐人坂本龙一。
谁都没想到,接下来剧组的每一步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先是选角。
张爱玲在《第一炉香》中如此形容葛薇龙:
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
符合想象的艺人有很多,结果最终选择了脸钝眼圆的马思纯。
再看乔琪乔:

没有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一般像。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下去了。

现实,选了小麦色健身狂魔彭于晏。
南辕北辙式的选角,为中国有才的网友提供了肥沃的吐槽土壤:
好不容易定档了,电影宣发的水平,能把张爱玲气活过来,再气昏过去。
宣传视频,个个都是青春疼痛文学翻版。宣传海报里,到处是病句。
仔细一看还发现,演员们也是深谙一些“废话文学”之道。
几番折腾,不少人彻底失去了兴趣。
昨天,第一炉香终于上映,排片不多,上座率也很低,数据上被同天上映的《沙丘》全方位碾压。
有人看完《第一炉香》试图理解导演的动机:
是什么力量,促使一个优秀的导演,拍出了这样的作品?
实际上,不仅仅是《第一炉香》,导演许鞍华前后一共拍过三部张爱玲作品,几乎每一部都以翻车告终。
许鞍华拍不好张爱玲,也许是命中注定。

1


许鞍华为什么拍不好张爱玲?


拍不好张爱玲的许鞍华,难道是个不合格的导演?
当然不是。
作为一名国内外声誉都极高的中国名导演,她刚出道作品便被提名金马奖,这么多年更是金像奖、金马奖常客。
去年,许鞍华获得了第77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终身成就奖 ,这是继2010年吴宇森之后,第二位获此殊荣的中国影人。
而对绝大多数观众来说,她的电影更让人熟悉。
40多年来,她保持着平均1年1部新片的高发片率,广为人知的好作品也是一部接一部,如香港选送冲击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作品《桃姐》,讲述作家萧红一生的《黄金时代》......
在无数导演心里,许鞍华就是一个偶像般的存在。
但许鞍华的职业生涯,有一个过不去的坎——拍不好张爱玲。
早年拍的《倾城之恋》,是所有张爱玲作品改编电影中豆瓣评分最低的一部;《半生缘》反响平平;昨天上映的《第一炉香》很早之前就被网友评为“烂片预定”。
这三部翻车作品,恰好是张爱玲公认的爱情三部曲,不少人由此得出“许鞍华拍不好爱情”的定论。
事实并非如此。
许鞍华拍不好的不是爱情,而是张爱玲笔下那些精致女人。
张爱玲的文字,出了名的精致,精致在物件,更精致在女人。如《第一炉香》薇龙第一次见姑妈,她如是写道:

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张金漆交椅上,一条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下地来。

她头上的帽子已经摘了下来,家常扎着一条鹦哥绿包头,薇龙忍不住要猜测,包头底下的头发该是什么颜色的,不知道染过没有?

这样的女人,几乎都是“除了美貌没有什么天分”的人,精致是她们的武器,也是她们身上赖以生存的魅力。
而许鞍华的电影中的女性,极少与精致有所关联。
她拍的年轻女性,国民女神赵雅芝在《疯劫》里是一个杀人犯。
汤唯在《黄金时代》里棉裤棉袄加身,学生装看着也没什么青春感。
这已经算不错了,更多时候,她镜头下的女人不仅普通,很多时候是粗糙。
《女人四十》里,女主穿着大方,但为了买更便宜的死鱼,站在鱼摊等到鱼死;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里,斯琴高娃饰演的姨妈痴迷京剧国画,却依旧是逃不开的粗糙——和邻居家攀比,为了几块水电费就斤斤计较......
明显,许鞍华对这样的女性更熟悉。

2


“大女主”许鞍华?

生活中的许鞍华,本身就是“精致”的反面。
日常生活里,她烟不离手,拍摄的时候,发火骂人更是常有的事。
她的衣服几乎长一样——宽大的长衫,宽大的长裙,她对包包的要求是“能装下A4纸”。
她的行为处事,比起名媛,更像勇敢果断的花木兰。
刚入行时,许鞍华因为女性身份遭受了很多不被尊重的事情,有次她忍无可忍,一脚踢翻了整个桌子。回忆起来,她开心地说,“这个动作挺帅的”。
《疯劫》里有一幕是解剖女尸,为了拍好这个镜头,许鞍华一个人大年初三跑到验尸房,看别人怎么解剖,弄得自己连续两三天都吃不下饭。
许鞍华至今未婚。
母亲也曾催促过,无果,最后只得抛下了一句:“我觉得你这辈子不适合婚姻”。
许鞍华想了想,觉得母亲说得没错:

婚姻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两个人可以一起学习、生活,但也有一些人天生喜欢独立做事。 

我之所以不适合婚姻,是我既不喜欢照顾人,也不喜欢被人照顾。

放到如今,也是可以标红的成熟婚恋观。
许鞍华的时间去哪儿了?
一个在读书。
大学时期,别人都在社交、恋爱,认真读书反而像一个“另类”,许鞍华就是这样的另类。她骄傲地说自己当时可能是最勤勉的学生,所有的课都要认真去上,所有考试都全力以赴。
直至今日,她依旧是翻书不停,“如果电影是我的老公,文学就是我的情人”,她如此总结。
另一个都花在了拍电影上。
大学的时候,她就心生焦躁:别人在我这个年纪已经拍三部电影了,这个年纪我在电影上应该实现什么了。之后的日子要么是在拍电影,要么是在为下一部电影奔波筹钱。
用当下网络语总结她就是“一心搞事业,无心谈恋爱”。
最近几年,随着“独立女性”这个词的走红,许鞍华几乎成了一个代表人物。
她不精致的外表,代表她不向大众审美屈服;她不婚不育是女性独立的价值观,很多过往言论被翻出来,变成了微博广泛传播的大女主金句。
但许鞍华自己,却未必认可这“大女主”的头衔。 

3


一个好好拍电影的普通人

私下的许鞍华,对自己的皮囊并没有很满意。
在她的纪录片《好好拍电影》里,刚刚过完70岁生日的她坐在车上说自己有了新野心:找一个健身教练,练好手臂,练出腰部线条,然后穿一件吊带衫。
她和朋友说,想去整容,鼻子要整的不那么大,法令纹消失,眼睛不要下垂,也不要眼袋,最后还补充了一句“如果医生建议还可以做这些这些,我也要做。”
她对自己外貌的不自信在电影里看得更清楚。
《客途秋恨》算是许鞍华带有自传性质的电影,她选择的扮演者是大美女张曼玉,笑容灿烂,时尚大方。
对张爱玲研究极深的学者许子东认为,《倾城之恋》最大的失败在于选角,当时的周润发太年轻英俊,而对于《第一炉香》选择马思纯、彭于晏,许老师也表示了不解。
这其实源于许鞍华对爱情的理解。
她曾在节目里吐露说:“其实我不太懂爱情这个东西,我年轻时看到的都是浪漫主义的爱情,而我经历的都不像书里那么浪漫,通常我都是很失望的。”
节目上,她的朋友说起她大学时一心读书,而““其他女生都去谈恋爱”,她一句“好羡慕哦”脱口而出。
不论许鞍华在工作中多么“杀伐果断”,她对爱情始终抱着少女式的幻想男才女貌、浪漫美好。
她选择马思纯和彭于晏的理由,听起来又好笑又可爱:她觉得他们都很擅长演绎爱情故事。她讲彭于晏:“在试镜时,他的眼神打动了我,他有一双‘爱人的眼睛’”。
这样"不争气”的许鞍华,折射出她身上另一层魅力——她不是什么大女主,而是一个拍电影的普通人。
她不是以一个女性导演的身份,呈现模式化的“女性美”或者“女性力量”;而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共情、温暖那些少有人关注的女性,关注她们的活法。
拍摄《桃姐》时,许鞍华已经60多岁,她形容当时的自己“单身,是即将孤零零老去的女人”。桃姐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做了一辈子佣人,突然中风倒地。
很多人看来“只是等死”的老人院,在许鞍华的镜头下变得不一样了。
她让观众看到一个真实的老人院世界:老人们孤独也幽默,也在很有尊严地、快乐地在生活着。
但总有人爱强调许鞍华的女性身份。
2011年的一场采访中,有人问许鞍华,如何看待导演的生理性别和心里性别。许鞍华说:“我觉得心是没有性别的。”
性别对于许鞍华来说,从来都不是值得注意的事情:
“我没有想人的性别是分别的,我不会因为你是男的对你怎么样,对女的我会怎么样,我都当成没有性别。”
将许鞍华窄化为“女性”导演,于许鞍华是可悲,于中国电影是莫大损失。

4


她拍的不是张爱玲,是香港

昨晚电影上映后,《第一炉香》的影评更新了不少。
在众多关于选角的吐槽中,我看到有人说:
没读过原著,所以对选角没有太多执念,不带立场去看,这部电影并没有大家评价中的那么糟糕,毕竟,你可以永远相信许鞍华镜头下的香港。
没错,许鞍华拍不好张爱玲,但拍香港可是一绝。
热爱港影的影迷,不少人称呼许鞍华为“香港电影的守望者”。

曾经她与徐克、严浩并称为香港新浪潮影人代表,而许鞍华的《疯劫》,更是新浪潮电影中最先锋的一个。
包括尔冬升导演在内很多邵氏的人看完后就震惊连连,不少人因此走出邵氏开始拍摄新浪潮电影。
导演陈果称,这在当时,大大改变了香港电影的风气。
在许鞍华的电影里,香港这片土地上发生了太多的故事。
她还在TVB实习时,便把越南人逃难到香港的时事搬到了电视剧里。
80年代末,位于香港新界的天水围被发展成为了新市镇,但居住在此的多是无人问津的底层劳工,许鞍华便用一桩谋杀案做引,讲述发生在这群人身上的故事,这就是《天水围的夜与雾》。
她关注到普通家庭里出现的中年危机,先后拍了《女人四十》、《男人四十》,性别不同,却都在人生的复杂性。
甚至于我们极少看到的香港抗战故事,许鞍华也拍了出来——《明月几时有》,家国情怀本该喷薄的情绪,许鞍华却表达得细腻克制,目光更聚焦在大时代下,几个小人物命运的捉摸不定。
40多年过去了,无数当时成名的导演纷纷北上到内地寻找商机,许鞍华北上的晚,绝大多数电影,依旧聚焦在生活在香港的普通人身上。
这也和她本人有关。
很少见一个大导演,生活的如此接地气。
在《好好拍电影》中,70岁的她依旧和母亲一起蜗居在香港的小公寓里,时不时去街头的中医那儿号脉问诊。
直至今日,她仍每天漫步在香港街头,东聊西聊,她笑称自己是香港走路最多的导演。
有人曾这样评价许鞍华的可贵:

在躁动的时代氛围里,她守护了安静的一隅。当然这也让她在这个热闹的名利场里看起来有点不合时宜,但她也没想来凑这个热闹,她说自己"年纪大了",只想在艺术上还能有所精进。

《好好拍电影》的最后,她说自己二十年来似乎毫无进步,因为想法和之前海慧寺一模一样,只是如今,她想为自己生长的地方做一些事情——
“我能做到的最好就是拍电影,尽量多拍些香港人的电影。”
这也是许鞍华作品的动人之处:她始终是以一个普通人,而非知名导演或者一名女性的身份,认真观察这个世界。
然后以真诚温柔的力量,拥抱每一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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