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葛剑雄:游戏关乎文化软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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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26 13:31


“我们要防止一种现象:把文化的开放、自信变成文化自恋和文化自闭。这对我们国家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葛剑雄说。




葛剑雄,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长期从事历史地理、中国史、人口史、移民史、文化史、环境史等领域研究,著有《中国人口史》《中国移民史》等,在学界影响深远。



文 | 周 洋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文化月刊杂志


2020年以来,弥漫全球的新冠疫情很大程度上从物理层面阻隔了人群间的连接,打破了社会生活正常的流动秩序。以互联网为代表的科学技术,以及无形但强大的文化力量,则在重构与维系连接中发挥突出作用,而两者的跨界融合以及相互催化,成为一道引人关注的风景线。


在不久前举行的第五届腾云峰会上,围绕 “流动的边界”这一主题,以及如何建立“新·连接”,探索 “新·表达”,葛剑雄发表了独到的观点。


他坦言:“对未来科学技术之于我们文化传播表达的影响,我保持一种谨慎的乐观,但是又寄予无限的希望。


1983年10月,葛剑雄(右)、周振鹤获博士学位,与恩师谭其骧(中)合影



者本色  知行合一


1964年,葛剑雄高中毕业时,因身患肺结核尚未完全康复,不能报考大学。于是,他留在上海市市北中学接受上海教育学院的师资培训,第二年,正式成为中学英语教师,被分配到一所新办中学教书。


一年后就是“文革”,葛剑雄的大学梦付之阙如。此后,他在中学任教13年,教过英语、政治、历史、语文,当过班主任、辅导员、团委书记。


1977年,中国恢复高考,按照当时的报考年龄规定,葛剑雄刚好超了一岁。半年后,国家恢复研究生招生,他和易中天、邓晓芒等人一样,直接报考在职研究生。这一年他33岁,被复旦大学录取,师从历史地理学大师谭其骧先生,是新中国培养的首批两名文科博士之一。


1980年,葛剑雄被选为谭其骧的助手,参与了《中国历史地图集》内部本的修订、《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历史地图集》的编纂等重大科研项目,也有机会接触侯仁之、史念海、郑天挺、杨向奎、邓广铭、周一良等学术大家,耳濡目染,近距离领略一流学者的风采,感受他们为人治学的风范。


剑雄在2020腾云峰会上


一次,谭其骧正在住院的华东医院大堂为研究生讲《汉书·地理志》注释,葛剑雄看到注释涉及人口数据,觉得很有意义,写了一条札记,得到谭先生的肯定,于是选定研究方向,完成了硕士论文《西汉人口考》,对西汉人口数量的变化提出了新观点。


从博士论文《西汉人口地理》一直到工作以后写的《中国人口史》和《中国移民史》,葛剑雄开启了数十年人口史和历史人口地理研究工作。凭着这些著作和《国家历史地图集》编纂等重大科研项目,葛剑雄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的价值所在。


通过在哈佛大学、剑桥大学、法国高等社科院、日本国际文化研究中心等机构的访问交流和数十次国际会议,葛剑雄看到了中国历史学和历史地理学在世界学术界的地位。


从此,葛剑雄把个人的学术研究,放到世界历史学术研究的背景下,站在全球化的视野和角度研究中国的历史,打通了中国当下社会现实和未来发展方向研究的通道。


不管是当教授,教书育人,担任复旦图书馆馆长,还是作为全国政协常委参政议政,葛剑雄的入世心都很强,通过写书和媒体专栏、政协提案和领导建言,用持久的行动力,积极参与社会建设和国家发展进程。


他的学生—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侯杨方说:“他入世心很强,想改变这个社会,同时有行动力,不会只是私下抱怨,而是会说出来,讲究王阳明倡导的知行合一。


葛剑雄担任全国政协常委9年有余,每一次会议,他都认真准备,有发言的机会就尽量发言。他把这个过程当作是履职的责任,同样也是自身学习提高的好机会。查阅葛剑雄在历年两会上的发声,可以发现其敢于直言、善于建言。


如他自己所说:“我发言会遵守两条红线。一条是宪法,一条是政协的章程。作为一名政协委员,发言也好,提案也好,都不能够违背这两条。”此外,他从不就自己不懂的领域指手画脚。他认为,积极理性的批评是很好的参政议政方式。


因为2012年考研英语泄题事件,葛剑雄在全国两会期间直接质询教育部要对这一事件“作出答复,并向全体考生道歉。”


面对这种恶劣事件的反复出现,葛剑雄直言:“今天中国的教育问题已经不单是教育问题,而是整个社会问题的一个缩影。”他认为中国的教育问题很多,根本在于“行政化”,学校要在环境上恢复到一个能够比较自由做学问的状态。


在一次讲座上,葛剑雄归纳了人生的三重境界:“作为社会的个人,最高境界是信仰;这个境界做不到,退而求其次,遵守自己的职业道德,这个在当前的社会现实中,更容易切入,更容易生效;如果这个也做不到,底线是遵守商品经济的等价交换原则。我们现在很多时候连这个也做不到,所以我还是提倡职业道德。


而作为一个学者的职业道德,在他看来就是要出于公心。


剑雄任十二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在两会期间接受采访



史应有新表达


1982年,谭其骧接受了一个新的任务,编一套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即《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历史地图集》。1992年他去世时,尚未完成。在谭先生弥留之际,葛剑雄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您放心,这件事情我们一定会做好的。


在腾云峰会论坛上,葛剑雄由此谈到:人类表达的最终目的,不只是传递信息与知识,更是自我表达、自我存在。“哪怕连接到全人类,总要有一个有效的表达的手段,可以是一首诗,一首词,也可以是一套地图集。


随着新冠疫情蔓延,全球化步入空前低谷,表达的偏执引人瞩目。越来越多的公众人物迷恋上简单、直接的话语方式,喜欢用口号替代思辨。在网络的“马太效应”下,表达也呈现出赢家通吃的趋势,如何正确地传达出自己的声音,让别人听懂,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议题。作为一位历史学家,他如何看待“文化+科技”背景下新的表达方式?


对此,葛剑雄首先从历史文化的视角进行了阐述。他认为,现在讲的历史有科学与人文两个层面——


在科学层面上,历史是指过去已经发生过的、已经存在的所有的一切。例如,中国历史是指在中国这个特定的空间里已经发生的事实。这部分不管是谁来研究,它的结论是一样的。孔子出生和逝世的时间,不会因为研究者所属学派的差别而改变,这是客观存在的,这便是历史。


在人文层面上,历史是对已经掌握的过去事实有意识的选择。例如,二十四史是根据当时统治者的意图编的,内容的筛选记录具有主观性,有些地方会选择性地使用贬义词和褒义词。这部分是有意识的选择,没有标准答案。所以,我们今天表达历史,都是对已经掌握的过去事实有意识地做选择。


“我们今天讲历史,把它放在比较高的地位,首先还是政治学,就是通过历史解释当代政治合法性,但广大民众不是专业人员,希望通过历史获得知识、获得乐趣或者一种精神的满足,怎么样利用新的传播手段适合各种人各种需要,一部分人认为游戏可以传播,这点我有不同看法,因为我认为游戏是增强他对历史的兴趣,不能代替学习。”葛剑雄说。


关于如何认识“历史”,社会上存在着一些误解,根源在于混淆了不同学科,或者不同的目的。


“比如说,许多人很喜欢历史,但是我发现其中90%的人并不知道历史是什么。有的人说自己喜欢历史是源于对金庸书籍的喜爱,他认为金庸的书就是历史。有的人也许看了别的作家的书,说自己喜欢历史,其实他喜欢的是打着历史旗号的故事,甚至是神话。但是,究其本源,他们不是做专门的研究历史的人,他们选择这样发现别人的表达方式,并没有什么不好。


葛剑雄进而举例指出,现在有些人担心很多历史知识内容都变碎片化了,但是,如果不是专门的研究者,碎片化的知识其实对于普通人并没有坏处。


“碎片不是垃圾,碎片代表了总体里面的某一部分,不管是神话、故事甚至是笑话,这总是给学习者愉快的享受。历史的框架就是由碎片组成的,对于普通人而言,知道一点碎片,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好。但是一定要区别专业研究者和普通人,如果我是历史研究者,那不能进行碎片化学习,首先至少要系统学习中国通史和世界通史。


葛剑雄认为,科技化、数字化的表达方式与以前的表达方式有着不变的内质。


专业研究者或工作人员,在人类中间永远是少数。历史的爱好者,未来从事研究历史工作的比例也不会太高。因此,人们不能为了少数群体,而忽略了面对最广大群众的表达方式。既然这样,科技化、数字化的表达方式,包括网络文学和游戏等,表达了大众自己心目中的历史,是很好的方式。


“随着人类的进一步的发展,每个人更多的是关心自己的精神生活,对我们这些专门的历史学者来讲,应该保持一种宽松开放的、设身处地的心态。任何的学者,不仅是历史学者,也包括其他学科的学者,都要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主的选择,不要企图把他们都纳入到你自己的专业里。我只是把我认为对大家有益的事情表达出来,而人家自己的选择也是一种自由的选择。选择一种自由的自我表达的方式,这也是科技数字化下表达方式不变的内质。” 葛剑雄说。


剑雄在书斋



游戏是传播文化极好的载体


75岁的葛剑雄并不认为自己已进入了老年人队伍,因为他现在还有大量的研究工作要做。“我到现在还没有玩过一款游戏,但是也许再过几年,在我真正进入老年的时候,我会用游戏来丰富我的生活,来丰富我的精神。”葛剑雄风趣地说。


2020年,葛剑雄受聘担任腾讯公司旗下在线竞技游戏《王者荣耀》的学术顾问。在他看来,近年来强调的中国文化、中国特色,对外传播时同样需要转化为产品、服务。“包括游戏在内,恰恰能更有效地形成中国文化软实力,更有利于中国文化走向世界。


中国的传统文化,具有丰富的中国特色,日益受到国人的重视。那么对于世界其他地区而言,什么是中国文化,什么能正确地代表中国文化?葛剑雄认为,中国人乃至中华民族这个群体自认为正确的自我表达,要得到人家的认同,首先需要人家了解我们,游戏便是其中一种重要的形式。


“马克思曾言,人们首先必须先满足衣食住行等共性的需求,然后才有政治、哲学、科学、宗教等差异化的需求。文化的发展也是相似的道理,我曾经跟提出软实力理论的哈佛大学教授做过交流,我们的共识就是,一种文化成为一种产品、一种服务,使人家能够普遍接受,才是形成了软实力。


衡量人类社会发展程度有一个文明的指标,就是看人们如何利用和享受闲暇时间。一个社会如果温饱问题解决了,小康了、富裕了,一半时间花在了工作上,那剩下的时间怎么办?人类花在文化消费和娱乐行为上的时间就会越来越长。因为未来的人类肯定更注重精神生活,更需要有充足的时间来享受精神生活,这样人类的幸福才是长久的、永恒的。


葛剑雄表示,在这个过程中,人类需要找到一种恰当的自我表达和自娱自乐的方式,他寄希望以游戏的方式实现这一点。自娱自乐地消磨时间,本身就是人类非常重要的需求,甚至是人类的天性的一部分。


“中国现在有什么文化产品在世界上有影响力?韩国的鸟叔跳一个骑马舞,马上风靡世界。我们会玩吗?我们很多走红的电视娱乐节目,不是买人家的专利就是模仿人家的,好像没有几个是我们原创的。这其中是什么原因呢?我们的娱乐产品——包括游戏——首先要有基本的价值观,我把它定义成人性,要有趣、好玩,要普遍适应。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人家不会接受你这个产品。”葛剑雄说,游戏是非常好的文化产品,而好的产品是不分国界的。


“我们要防止一种现象:把文化的开放、自信变成文化自恋和文化自闭,这对我们国家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


葛剑雄因担任《王者荣耀》学术顾问,一度引起社会热议。面对外界的质疑和不解,他表示,游戏无法担任“历史教学”的重任,保证历史价值观正确即可。“游戏只要守住底线就可以了。


游戏的底线是什么?就是基本的价值观念,你不能反人类、反人性,不能违背社会主流的价值观,不能违背公序良俗,不能触犯公众的禁忌。游戏须很好玩,有趣,不然它价值观再好,也不会有多少人玩。我们制作游戏也好,写书总结历史也好,都是在扬弃、降低它的负面价值,提升它的正面的价值。


而对于科技数字下未来文化的改变,葛剑雄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科学技术对于文化表达及理念传播起到积极作用。从古至今的很多事例证明了这一点。纸的发明,活字印刷术的发明及音频视频传输技术的开发,这些都极大地促进了文化的表达和传播。


从这个角度出发,科技数字化的代表之一,游戏便是很好的表达方式,人们从中锻炼动作、思维、逻辑或接受教育,寻找适合自己的方面。他进一步指出,一方面科学技术下的文化表达有其不变的内在本质,另一方面科学技术也会促进甚至彻底改变原有的表达方式,最终,更好的表达将在文化和科技的交融基础上得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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