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夕:「瞬息全宇宙」观后
文 | 阑夕
近几年来,把视角放在亚裔/华裔家庭内部关系的影视剧,在北美大大小小的制片厂里备受青睐,其中固然有着好莱坞在多元化的路途上渐行渐远的因素,但在本质上,这是移民国家在构建叙事时永恒不变的新鲜感。
就像在热锅里反复翻炒一盘菜,烟火气里重油重盐,健康指数严重警告,却就是好吃。
从窥探婆媳关系的「摘金奇缘」,到探讨临终关怀的「别告诉她」,再到打破月经羞耻的「青春变形记」,非但同题作文密集溢出,连评分标准都是专为东亚文化量身定做的。
只要观众都不尴尬,尴尬的就只有剧中人的有意为之。
「瞬息全宇宙」是一部集大成之作,这不仅是说它的融梗密度登峰造极,更出彩的地方在于,为一枚家庭情景喜剧的内核扣上漫威式的奔放设定,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景色也是不出所料的绝美。
喜剧创作讲究的是收放自如,放飞自我不难,难的是要能恰到好处的收回来,否则便成了屎尿屁的B级片,而这正是「瞬息全宇宙」最亮眼之处,没有过分滥俗,却也不显刻意。
拍摄亚裔/华裔家庭的影片主旋律往往离不开和解这个母题,无论导演和演员班底的族裔构成如何,只要产自好莱坞的工业系统,就难免得在「文化欣赏」和「文化挪用」之间拿捏尺寸。
所以,尽管东亚社会的父权兴盛,但在漂洋过海之后,以「虎妈」为代表的母权才被更加凌厉的审视着,所以诸多冲突都从母女身份展开,父亲反而是偏隐形的工具人。
要说这是「文化挪用」吧,挪是挪了,但又没完全挪,只是变成了美国社会的内部矛盾。
就像杨紫琼经营的自助洗衣店,这是美式社区里的常见配套,但是中国人总是不太理解,美国不是挺富有么,怎么那么多人买不起洗衣机,再说了,那么多人用过的洗衣机,他们就不觉得脏嘛?
这个问题,还真是三言两语解释不清的,隔着一片太平洋的距离,再多的政经交际都会落下盲点,最终演变为相互摊手的姿势。
我是很喜欢「瞬息全宇宙」全片中段差点跌入的虚无主义叙事,甚至认为若以荒野里的那两块哑语石头剧终,便是再好不过了。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这是让我深信不疑的最有意义的事情。
可惜电影不能如此残忍,这个燃烧中的宇宙终将熄灭的结局,不可以提前剧透出来,就像卡尔·萨根面对旅行者一号离开太阳系的回眸一瞥,把地球形容为「一粒悬浮在阳光中的微尘」,任何观者在这一刻可能都会怅然若失。
然后,他做出了高情商的经典补充:
「你所爱的每一个人,你认识的每一个人,你听说过的每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每一个人,都在它上面度过他们的一生。我们的欢乐与痛苦聚集在一起,数以千计的自以为是的宗教、意识形态和经济学说,所有的猎人与强盗、英雄与懦夫、文明的缔造者与毁灭者、国王与农夫、年轻的情侣、母亲与父亲、满怀希望的孩子、发明家和探险家、德高望重的教师、腐败的政客、超级明星、最高领袖、人类历史上的每一个圣人与罪犯,都住在这里。」
务必要记住,独特,永远是对抗渺小的绝招。
所以百转千回,总会归于和解,与叛逆和解,与至亲和解,与世界和解,也只有和解,能够中止代代相传的压迫闭环。
杨紫琼把女儿拽出贝果黑洞,在她身后是自己的父亲和丈夫,一个责备了她的大半生,一个背着她写了离婚协议,在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里,没有什么比一场跨次元危机更及时的了。
古往今来,战争都是转移矛盾的手段。
我很喜欢斯蒂芬妮·许扮演的女儿,因为全知全能,故而无欲无求,脑控受害者,超频试验体,现实宝石的唯一持有者,手操两只假阳具挥舞大风车,这部片子极有可能是她望向奥卡菲娜的一块弹力十足的跳板。
这又说回了我迷恋不已的虚无主义情结,几乎每个东亚人从小到大都会认真考虑过如何报复原生家庭,所以哪吒的割肉以偿养育之恩,才会触目惊心得让人羡慕。
身在美利坚,永葆中国心,逃不掉的。
可在实际上,你做过的最过激的事情,也许只是加了「父母皆祸害」的小组,悄悄的和有创伤应激症的同龄人们一起,躲在角落互食痂皮。
就像「银河系漫游指南」的作者所言:「任何在我出生时已经有的科技都是稀松平常的;任何在我15到35岁之间诞生的科技都是将会改变世界的革命性产物;任何在我35岁之后诞生的科技都是违反自然规律要遭天谴的。」
反抗亦是如此循环,和一穷二白的男朋友私奔,是追求美好自由的爱情,直到这份爱情坍缩成了守着一家洗衣店里逐渐老去,怀疑这才应声而至,躺平面对女儿的同性恋感情,嘴上说着我可能是你见过的最开明的亚洲家长,却耻于把这件堪称家族污点的事情告诉年迈的父亲,直至另一个宇宙的人找来,跟你说大事不好啦,你把你女儿逼成了终极做题家,她鱼肉乡里坏事做尽,世界和平就靠你喽。
你心想这都是啥啊,我可以去拯救世界,但你能帮我把报税的事儿解决了吗,很遗憾,税表还是要你一项项的填完,然后你还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工具人,渣男是在各个宇宙里广撒网,对每一个你都说了同样一番话。
我想到了「银翼杀手」里的复制人K,瑞恩·高斯林在知道了真相、也就是自己其实不是那个天选之子后,他颓然而平静的坐在台阶上,铺满荧幕的大雪分割出古典雕塑般的构图,唯一的红色来自皮衣里渗出的鲜血,然后他躺了下去,什么都不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