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数据“刺杀”一名编剧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记者 |蒋雨楠

编辑 |李芳

“2030年的地球，冰王卡尔转世为科技公司大拿李雷，在一场意外中打开了通往冰族的大门，并逐渐恢复着前世的能力和记忆，与此同时他与爱人梨落的转世韩梅梅也再次相遇，从而引出了一段与前世今生有关的华丽冒险。”读到这段文字，你的脑海中是否浮现出了一部玄幻剧的豆瓣主页？不过，这段剧情并非出自哪位编剧之手，而是出自果壳公司旗下数据可视化团队DATAMUSE开发的自动剧本生成器，是机器写作的产物。只要在页面中选取故事类型，输入两位主角的名字，自动剧本生成器就能即时生成一部新剧的剧情梗概。据DATAMUSE项目运营段辉然介绍，自动剧本生成器是项目“国产烂剧制造厂”的一部分。制作项目的初衷，是讨论为什么拍摄技术越来越好，但低分国产剧却越来越多。基于这个问题，团队爬取了6000余部带有大众评分的国产剧，从导演、剧情、演员等多个角度挖掘数据规律。在数据分析之外，团队又设计了自动剧本生成器，增加项目的互动性和趣味性。

自动剧本生成器生成的爱情故事，主角为小刘和小黄算法替代真人编剧并非设计自动剧本生成器的本意。段辉然表示，前期调研时，网友们大量“国产剧桥段重复”“从开头就能猜到结尾”“笔给我，我也能写”的抱怨，让团队成员产生了用已有桥段尝试拼凑一部新剧的想法。由此，他们制作了自动剧本生成器。一经发布，自动剧本生成器就引起了很大反响。项目上线三周，已经自动生成了630万次剧本。自动剧本生成器也在微博上被多位大V转发，累计转发量过万。在自动剧本生成器的微博与公众号推送留言区，有网友表示“还挺想看的”“夺笋啊，我已经想到怎么拍了”，甚至已经有人用自动剧本生成器给CP产粮，并高呼“嗑到糖了”。剧情梗概之所以能以假乱真，是因为这些剧情是曾经多次出现在国产剧中的情节。据段辉然介绍，简单来讲，自动剧本生成器的工作原理，是提取国产剧中高频桥段重新进行排列组合。目前已经有100个桥段被纳入自动剧本生成器，后续还会继续补充。与自动剧本生成器共同发布的，还有DATAMUSE团队针对国产剧做出的数据分析。总结6000部国产剧的高频率桥段后，DATAMUSE团队做出如下评价，“当编剧想要推动剧情走向，却只能运用昏迷、搬家、出轨、流产和精神病等等桥段来反复填充时，意味着他们想象力的匮乏”，以此暗示国产剧中的桥段重复过多，千篇一律。

高频桥段也能出爆款，重复要高明 

既有桥段可以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但国产“烂剧”频繁出现并不能简单归因于桥段重复，更重要的是创新。

《你好，旧时光》的编剧总监赵珣告诉界面文娱，国产剧中重复桥段多是一个伪命题。在神话学和民间文学的研究中，学者们早已将千百年流传的故事归结为几百种模式。无论电视剧中某段剧情多么令人耳目一新，大多都能归为这几百种故事模式中的一类或几类。高频情节的组合并不完全意味着剧本的失败，近年流行的甜宠剧就是其中一例。华晨美创的创始人陈益韬是网剧《奈何boss要娶我》的总制片人。他坦言，这部剧中就充斥着国产剧的高频桥段，绝症、车祸、失忆，但这些并没有阻挡《奈何boss要娶我》成为当年的爆款。

《奈何boss要娶我》海报。该剧讲述了身患重病的十八线女艺人夏琳与总裁凌异洲协议隐婚后经历的一系列故事。仅从剧情简介来看，剧情中包含了绝症、协议结婚等常用桥段。赵珣表示：“桥段重复很正常，不高明的是重复桥段的手段。”她认为，编剧其实很难突破已有的故事模式，但是基于已有的桥段框架，加入创作团队自己想表达的新东西进行桥段翻新，是编剧应当努力做到的。她以最近热播的《山海情》为例。剧中桥段不全部是新的，立足农村和贫困地区的剧看起来也不像是爆款品相，但贴近环境建立人物的桥段足够新颖、能够打动人心。谈及高水平的桥段翻新，赵珣拿出了二十年前的电影《怪物史莱克1》举例。在影片中，王子亲吻公主的古老情节被翻新为怪兽亲吻公主，而公主最后也变成了怪物，这种颠覆为故事的发展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怪物史瑞克1》剧照。电影打破了王子英雄救美、用亲吻唤醒真爱的故事模板，将桥段翻新为怪物英雄救美、用亲吻将公主变成怪物，讲述了另一种童话故事。哪怕是二十年后的今天回看制作团队的巧思，赵珣依然感到惊艳。相比之下，自动剧本生成器生成的剧情梗概看起来就欠了点意思。她觉得这些剧情梗概都有进一步开发成剧集的潜质，但是它们只能成为一个“庸常的东西”，因为这些剧本中“看不见一点点新意”。类似自动剧本生成器的算法，只能无数次重复前人已有的桥段，本身就与桥段翻新的初衷相悖。不断重复前人用过的东西，产出的大多是没有新意的剧情。陈益韬也告诉界面文娱，他不会使用这类生成器进行创作。在他看来，长剧集剧本的成功，需要对情节桥段进行“微创新”，而自动剧本生成器缺少的正是创新的能力。“一部剧一般集结八到九个很成熟的编剧，绞尽脑汁、费尽心血写的剧本尚且不能突破，别说是算法生成的（剧本）了。”放眼其他辅助创作的系统，即使应用的算法更复杂，同样的问题依然存在。刚入行时，陈益韬也尝试过用算法辅助创作。他曾经采用过某科技公司开发的剧本评估算法，计算剧本过审的可能性。最后，很多系统给出80分、90分的剧本送到平台都没有过审，而《奈何boss要娶我》只得到了40分，不但过了审，最后还成了甜宠剧中的爆款。陈益韬推测，算法更多地是在机械地抓取剧本的节奏、冲突和反转，而甜宠剧依靠台词和小细节取胜，大逻辑没有几次反转。不能判断语言带来的情感共鸣，或许是算法失败的另一个原因。目前，陈益韬在业内接触过的机器分析系统中，没有一个能够精确无误地判断剧本的角色塑造与情感变化，而这二者正是他选择IP的标准。这也反映了自动剧本生成器乃至所有辅助文学创作的机器的弱点：它可以分析所有剧情，把剧情切割成一个个桥段进行精细的量化分析，但不能进行有效的桥段创新，更难以分析出人类感觉的微妙变化。而 “创新”和“共情”正是一部电视剧“出圈”成为爆款的关键之处。“大家都不认可非爆款的东西，觉得老套没意思，也不会有哪个制片人花钱去买这种东西。”陈益韬补充道，“做剧是比谁写得好，又不是比谁写得快。这个东西对长剧集意义不大。”

用结果反推创作，用数据“刺杀”编剧 

自动剧本生成器得到的反馈中，有一条热门评论写道，“剧情看前三集就可以大致推断出来”。这说明国产剧中桥段重复的手段并不高明。但这个问题产生的根源并不仅仅是编剧怠于创新或想象力匮乏。一部剧集从创意到剧本再到播出，中间有一个长期耗神耗力的故事生产流程。在这个流程中，除了编剧之外，导演、演员、制片人、投资方、平台方等都会参与进来。当来自市场端的需求反馈作用到编剧的创作中时，问题可能会变得更棘手。

赵珣接触过多个剧集项目，她需要与国内视频平台保持频繁的沟通。现在，最让她头疼的，莫过于大量数据分析结果为剧本创作带来的桎梏。互联网视频的播放模式赋予了用户暂停、倍速的权利。停顿与速率变化会把完整的影视作品切碎成桥段单元。而观众在哪里暂停、哪些片段播放量高，这些统计结果在视频平台的数据分析系统中都是可见的。例如，剧情进行到某一个爆点处，正好赶上经典桥段，播放量、互动量等数据反馈到后台，投资方就会认为这个桥段是有效的。从数据逻辑来看，赵珣认为“这样的判断是没问题的，因为这背后是有数据支撑的。”然而，把剧集拆分成桥段的分析方式本身与创作逻辑有所矛盾。长剧集是一个连续的故事，而分切后进行统计，容易将网播剧的成功归因于某一个或某几个桥段，忽略剧本整体的作用。例如，在爱情剧中，无论评分高低，高甜段落一定会吸引观众反复观看。那么，从数据统计结论来看，爱情剧的秘诀就是要多拍结婚戏和吻戏。但是，如果高甜段落前缺少男女主角情感发展的铺垫，观众一定会觉得不知所云。而在这种分切式的统计方法下，剧本的情节铺垫所带来的情感累积效果，是很难被量化的，甚至有可能是被忽略的。用已知的爆点桥段来影响剧本写作，赵珣称其为“结果反推创作”。投资方对复制热点桥段的追求，导致编剧团队很多锐利的、新意的东西让位于数据好看的桥段，被过早地从剧本中砍掉。她继续解释道，正常的创作逻辑应该是从源头开始，“新的东西要从创作者的脑子里来，从生活里来，从真情实感中来”。以电影《刺杀小说家》为例，赵珣认为这部影片的创新之处，一方面来源于双雪涛原始IP的支撑，另一方面则来自导演路阳的自我表达。

《刺杀小说家》剧照。该片由双雪涛同名小说改编。以结果为导向、必须写出数据好看的桥段，是对剧情创新的打击，也在消磨编剧的创作热情。“如果大家最后把这种整体性的、创意性的东西全部抛掉，只关注剧中的某一瞬间，那编剧就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赵珣说道。在数据逻辑的支配下，一些出乎赵珣意料的事情正在发生。她收到的改编委托中已经出现了“段子合集”——对方提供的IP所包含的内容大都是零散的生活片段，所有主线故事都需要编剧重新架构铺设。赵珣开玩笑说，相比之下，自动剧本生成器生成的剧情梗概至少有故事线，比这些段子IP显得还略强一些。IP本身就是由高热度的段子构成，最终成稿的剧本中有多少毫无新意的桥段可想而知。不过，缺乏创新的情节只是“结果反推创作”的后果之一。赵珣真正想强调的是，不要以结果反推创作，而要回归自然的剧本创作模式，这样才能出现更多成功的桥段翻新，也不至让屏幕前的观众感到索然无味。

国产剧创作团队，困在爆款里 

“结果反推创作”另一个侧面，是投资方制造爆款的强烈愿望。

赵珣告诉界面文娱，在现在的网剧市场上，是先有关于热播剧的认知，再让制作团队想尽办法向这个认知去靠近。“我现在很怕有人和我说‘对标’。只要有一个火的东西出来了，马上就要‘对标’这个东西达到的效果。”爆款一旦出现，会催生这部剧成功因素的分析。紧接着，投资就会循着分析蜂拥而上，跟风生产相应内容，试图复制爆款的辉煌。《镇魂》等耽改剧大爆后，一系列耽美小说影视化作品立项。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已知的耽改影视项目达到了68部，被网友们戏称为“耽改101”。然而，这种尝试大多难以复制往日爆款的成功，甚至有可能无功而返。一部剧是否能成为爆款，首先要看剧集的综合素质。影视行业需要集体创作，写得好、拍得好、演得好、甚至卖得好都很重要。成功的剧本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镇魂》的剧本好吗？”陈益韬反问，但备受指责的剧本依然不影响这部剧成为爆款，并让两位主演的人气更上一层楼。

《镇魂》剧照。该剧改编自priest同名耽美小说，但剧本主线不清晰，一直为人诟病。但是这部剧依然成为2018年夏天的爆款，也让两位主演跻身顶流之列。另一方面，在播出时迎合观众的喜好，也是一部电视剧成为爆款的关键。前两年的甜宠题材，这两年的迷雾剧场，最近兴起的现实主义……观众的口味一直在变。电视剧从筹备到面世，制作周期短则一年，长则两三年，有时还会遇到诸如政策影响等不可抗力因素延迟播出。谁也不清楚，等到终于能播出时，早就写好的剧本还能不能追得上观众的偏好。用赵珣的话来说，这就是一种“把脉算命”式的编剧写法。这样看来，想要制作爆款，不单要具备过硬的制作能力，还要有敏锐的市场嗅觉，甚至还要有一定的运气。陈益韬表示，“把一部剧能做到高原，是通过努力可以达成的，这是公司的基本功底和实力。但如果要做到高分，对市场的判断就非常重要。”国内的影视剧市场上从来不缺少颠覆传统认知的爆款。去年大热的《隐秘的角落》是其中一例。整部剧敢把一些段落的节奏放慢，总篇幅短，甚至每集的时长都不一样，这在长剧泛滥的国产剧市场上是极其罕见的。然而，摆脱了集数和时长束缚，《隐秘的角落》反而找到了舒服的叙事节奏，讲好三个孩子的故事，抓住了观众，也带起了悬疑短剧的热潮。作为编剧，赵珣十分羡慕《隐秘的角落》的团队能够从故事本身出发制作剧集。自嘲为“十八线小编剧”的她也很想做出桥段翻新的尝试，却还没有等到机会。“是不是只有碰到如此懂行的团队，投资方才信任他们，能够允许他们在桥段、节奏上有这么一点小突破？我们作为普通编剧是做不到的……好的故事一直有，但是我的能力没有能够到它。”

《隐秘的角落》剧照。该剧只拍了12集，但剧情丰富、人设饱满，颠覆了对于热播剧的传统认知。懂行的团队就是有能力做出爆款的团队。在陈益韬看来，只要能做出爆款，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摆脱投资方对创作的限制，拥有更高的创作自由度。他笑称，《奈何boss要娶我》的编剧彭易颖和韩雨婷入行后第一部作品就是爆款，“到今天为止没听过我一句话”。他还半开玩笑地说，如果自己公司制作的每一部剧都能达到正午阳光的水准，都能成为口碑与热度兼具的爆款，都有持续盈利的保障，投资方或许也会更多尊重制作团队的想法。“你只要证明你够牛就行了。如果证明不了，只能虚心一点学习人家的意见。”但事实是，“做成经典和爆款太难了。”陈益韬很困扰，“这个东西无据可查，不能通过正常的算法和逻辑推理出来，全靠感觉。我们两年半做了十几部剧，也算是行业里跑得比较快的公司，但每一步都觉得很痛苦。”在投资方看来，内容创作是一项高风险投资。陈益韬向界面文娱介绍，现在一部剧动辄投资四五千万，大家都想要爆款，但现在判断一个项目能不能做成爆款就只能参考创作团队过去的成绩。可是，“人心每天都在变，每年的市场风潮都不一样”，陈益韬说，“我也挺烦的，我们今年每部戏写的都很痛苦。”对于不是“爆款制造机”的团队而言，相比于尝试具有极大不确定性的内容创新，比较稳妥的规避风险的方式，似乎就是要求团队遵循数据分析结果，遵从对于热播剧成功之处的借鉴。与此同时，还需要一个成熟的制片人来不断磨合来自创作团队的想法和来自市场端的需求。陈益韬说，做制片人就是需要情商：“跟人多沟通一点点。我修改了一部分、坚持一部分，人家也会接受的，都是相互之间的过程。做剧本身要妥协、协调很多东西。”赵珣和陈益韬很难回忆起自己的朋友圈中，有哪位业内人士认真地打算将自动剧本生成器投入长剧集创作。然而，段辉然透露，自动剧本生成器公开发布后，的确有一家影视公司联系团队，表示自动生成出的剧本有进行项目孵化和故事开发的潜质，希望能进行创意故事合作，但被团队婉言拒绝了。“如果自动剧本生成器投入产业使用，那赶紧梦想成真，反正我们都不怎么想活了，让机器人顶上算了。”赵珣开玩笑道。不过，“如果大家都困在现有的某种生产模式里，那么编剧的确没必要有了。这不仅是编剧的困境，其实对制作公司，甚至对平台，也都是困境。”她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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