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人没有微信自由
作者 | 唐亚华 黎明 邹帅 宛其 王敏 周继凤 李秋涵
在职场上，你能想发什么朋友圈就发什么吗？你有微信群和微信好友自由吗？几天前，微信做了一次改版。但谈到微信，大部分职场人的感受是：“我早就没有微信自由了”。5分钟之内必须回微信群消息、公司动态必须转发、发朋友圈要精确分组可见并字斟句酌，甚至有公司不允许员工私下建微信群。给领导捧场，在同事中表演，一个微信也是一个江湖。随着微信的工具化属性越来越重，挤压甚至吞噬社交属性时，这样的现象不可避免。但也有人说，作为职场人，在996、内卷、PUA面前，谈什么微信自由。今天，深燃和7位职场人士聊了聊他们的微信有多不自由。他们中，有的人发朋友圈会被领导批，甚至不敢随便点赞，担心被同事盯上；有的人单独注册了工作微信，日常被信息填满，根本没时间切换回家庭号，导致错过家人朋友的信息；有的人在朋友圈吐槽电视剧，被对方公司投诉到领导面前；还有人离职后没响应客户的需求甚至被前老板批评；更有人对客户长期保持5分钟内回复、1小时内出具三种方案的响应速度。
前不久，我在朋友圈转发了一篇关于人工智能的文章，我特别喜欢这个方向，正好那个文章里写到了我喜欢的电影，我按捺不住发了一个所有人可见的朋友圈，转发语是我写的一段电影剧情点评。5分钟后，一位领导私信我说：“下班后不要刷剧，多学习”。无语的地方在于，我们公司有AI业务，我看到这篇文章时其实还在联想公司的业务。其实我现在已经很少发对所有人可见的朋友圈了，发这个是为了看看有没有同样爱好的人。我的朋友圈早就没有自由了。我平时上班时间都不敢给人点赞，一来是担心被领导看到了可能会觉得我摸鱼，再一个，给人点赞了，其他同事就知道我认识这个人了，我们同事们内部也会竞争，抢资源。有啥事非要点赞或评论，我就私信，有时候我点赞了，想起来又赶紧取消。我的微信分组非常细，粗略数了一下，接近50个。公司同事只能看到公司的新闻报道，个人生活会给家人和关系极好的朋友看。以前我会在朋友圈传播积极阳光的一面。但因为在一些公共事件上，我的个人观点很强，在朋友圈发出后时常会被一些半生不熟的人diss或说教，也会有人跟我在留言区吵起来，之后我觉得，我的生活的快乐自己知道就行，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微信主要是做熟人社交的，现在这种熟人社交反而让人觉得“窒息”，因为微信里“半生不熟”的人太多了，但因为工作需要又不能完全删除他们。朋友圈相当于自家客厅，是表现出想表现的人格给别人，这个客厅里晒什么，怎么晒，都是有技巧的。微信好友会来客厅里做客，评头论足，但很多时候是利益关系才让他们来做客而不是真的是好友关系，让人觉得累。微信上没有自由，我就去别处寻找自由。我在豆瓣、知乎、抖音、微博、ins上都交了朋友，纯粹基于共同的兴趣爱好，比如电影、书、二次元。我不会把他们转移到微信上来，也不会线下见面。微信朋友圈社交发展到现在，就是弱关系社交，大家已经有一种共识，当有利益相关的时候才会深聊。现在，朋友圈是一个我几乎放弃了的地方，我不想打造朋友圈形象，设置了3天可见，也很少有冲动去发圈了。
我们公司的大老板是80后，不是很在意繁文缛节，所以公司明面上没有关于微信的规章制度。但私底下，大家还是默默地遵守一些“潜规则”，而且，我们公司很多时候需要靠人情关系才能拿下项目，微信的社交就变得尤为重要。比如，在微信群里，一旦领导在说了什么，大家默认绝不能让场面冷下去，都会迅速回复捧场。有些情商非常高的同事，就在这种时候不落痕迹地拍领导马屁，让领导非常受用。一旦遇到公司的重要活动，比如团建、新项目上线，大家也都会发朋友圈。这种时候发朋友圈，公司里的其他人看不看得见不重要，重要得是一定要让自己的领导、HR，以及重要的对接方看到。让能对你的职场有助力的人看到，这样的朋友圈发的才有意义。除此之外，我司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微信文化，就是在公司的大群里，要谨言慎行，最好不说话。公司大群现在有400多人，谁一旦在大群里犯了什么事，或出糗，就相当于是在全公司面前“社会性死亡”。记得有一次，大家正在排队接龙发表情包欢迎新人。突然，一个同事用微信的“拍一拍”功能“拍了拍”公司的大老板，这还没完，紧接着这位同事又火速地“拍了拍”二老板、总监。热闹的微信群一下子就静下来了，感觉空气都凝结了，我自己都尴尬到想用脚趾抠出一室一厅，也不知道那位同事是怎么想的。多次“拍了拍”领导后，这个同事“颤颤巍巍”地在群里“谢罪”：“我手机坏了，实在是抱歉。”然后连续发了几个“大哭”的表情包。后来我听说，这位同事当天中午就火速换了手机。尽管这事儿最终翻篇了，但是这个轰动的“社死”事件，在我司流传了很久。
我是一名电商销售，平时需要不断认识新人，刚参加工作不久，就专门买了一台双卡双待的安卓手机注册了两个微信号，一个用在工作，一个是生活，互相不打扰。工作几年发现，用于生活的微信没多加几个好朋友，工作微信号让人非常痛苦。我的领导控制欲非常强，我只要没有马上回客户微信，他就会私信，并疯狂给我打电话。有一次已经下班了，一位客户突然在工作群里发消息，当时我正在赶地铁，没有看手机。领导直接打电话过来质问我：已经好几分钟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客户微信。当时我被他的语气吓到了，还以为自己捅了天大的篓子。拿起手机看，其实就是客户想要一些公司资料，希望我方便的时候给他发过去。诸如此类的事时不时地还会发生，但那时我给自己洗脑，是领导工作认真负责。直到我从这家公司离职好几个月之后，有位客户在一个工作已经完结了很久的群聊里@我，让我再找找之前发到群里的结案报告。我看群里很久没人回，就直接在群里跟客户解释，我已经离职了，你去找找其他同事吧。没想到，这句话刚发完，群里的前领导马上私信我，说我怎么能这么跟客户说话。当时我气炸了，直接怼回去，“要你管，我就是已经离职了”。之后，我毫不犹豫地把这位前领导拉黑了，随后马上把与这家公司有关的群全部清退了。那一刻就一个感觉，爽。工作之后，人际关系太复杂了，我会给每个人设定标签，发朋友圈时也会严格分组，后面觉得太麻烦，每次发朋友圈还得屏蔽一堆人，压根懒得发了，要是实在手痒，就发发喜欢听的歌。我有一个表姐，特别喜欢发朋友圈展示自己的生活的朋友圈，配那种“把握当下，岁月静好”的心灵鸡汤。有次，她去看了一个演唱会，直接在朋友圈刷屏直播。我也是无聊，就在一个没有她的亲戚群里吐槽了一下。结果被她知道了，还跟我妈说，要我管好我自己。自那之后，我就把朋友圈这个功能关闭了。用微信快十年了，要说使用体验，总结下来就是：微信自由就是个伪命题，从注册那天起，就没有自由。
我去年到新公司后开始对接一个团队长期服务的大客户。交接工作时，总监专门强调，这个客户有项规定，工作群发布通知后，被@的人必须在5分钟之内回复“收到”，提出的需求必须在1个小时之内出具三种风格的解决方案发到工作群。比如，客户在群里要求第二天要出一篇部门大老板的发言稿，我们团队文案要立刻回复收到，并且在1个小时之内给出公司官方风格、口语风格、媒体客观风格等三种大纲给客户交由大老板选择。总监说，“微信及时回复"这项规定尽管没有被书面写在合同里，但被客户当作衡量服务满意度的指标之一。之前就曾因为出具方案不够及时，客户在季评时揪住不放，说我们没有“效率”，在付尾款时扣了一部分。一开始总监告诉我这项规定时，我觉得客户非常严苛，甚至有点不可理喻，但只能尽量适应。总监服务这个客户已经有近三年了，偶尔还会因为客户“突然袭击”的需求感到紧张。我更是心里时刻都绷着一根弦。但还是有疏忽的时候。有一天半夜12点，客户突然在工作群提出需求@了我，当时我已经睡了，没收到回复客户就打来了电话，但我手机静音模式忘调了，自然没接到电话，客户接着便把电话打给了我领导。其实，那个需求也并非十万火急要立刻熬夜完成，完全可以第二天早上看到后再推进，但客户只想着先早点把任务布置下来。第二天一早我看到消息之后，便赶紧在群里解释原因。好在总监接了电话进行了沟通，加上是半夜情有可原。但我现在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下班再也不敢把手机调静音了。职场社畜连“下班自由”都没有，更不可能有“微信自由”了。现在，微信于我而言完全就是一个办公工具。因为经常策划活动需要拉群对接，现在即便我退出了很多群后，微信里依然还有900多个群聊。至于朋友圈更是早就变成了“工作圈”，都是工作相关内容，而且我们同事之间能看到的朋友圈，也大都是给客户捧场的工作动态，很少个人动态。可能因为发一条个人动态，要遣词造句还要考虑分组对谁可见，太费脑细胞了吧。
去年，我换了新工作，做商务。为了不让前东家知道我的动向，我专门买了一个手机号，注册了一个新的微信号，工作上用。一开始这个号只是作为过渡，但没想到，加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要，一年多时间，工作号加了1300多个好友，而生活号用了这么多年，也只有600多个好友。等我想切换回去时，已经彻底回不去了。工作号要经常发一些工作相关的事情，我不想让朋友家人看到，所以就没有把家人朋友再加到工作号里，两个号的好友没有重叠。但我只有一个手机，只能登录一个微信号，我的工作又需要随时在线，这导致我大部分时候都是工作号在线。一开始我还来回切换，后来觉得实在是太麻烦，家庭号就慢慢登陆得少了。我的家人和朋友们也慢慢发现，经常联系不上我了……在家庭号的一些朋友群里，有时候我们聊天，我刚说完一句话，等不及朋友们回复，我就又切换回工作号了。等我想起来再登录家庭号，通常是两天以后了，而我们之前未完成的对话，已经被淹没在几千条未读消息中。一开始朋友们还会时不时@我，因为经常莫名其妙我就突然“失踪”了，后来也没人@了。现在，在我的那些姐妹群里，大家默认我的微信号是个“假号”。没有家人朋友能通过我的家庭号联系上我，只有给我打电话才能找到我。有一次，我通过我的家庭号，向一个保险公司的销售咨询养老保险的年金方案，销售给我发了一个方案，等我看到时，已经是一个半月以后了，文档都过期了。还有一次，我爸给我的家庭号发消息，让我把购房合同拍一张照片给他，我一直没登录看消息，好多天以后我登录才发现漏看消息了。同时我看到，在这条消息下，隔了三天，我爸还发了一条消息：“事也不干，还不回我消息”。最近，我买了个iPad放在公司，登录我的家庭号，但其实平时我也不看消息。所以在公司，家人碰运气也许能通过微信联系上我，但出了公司，微信根本联系不上我。工作号和家庭号，让我把工作和生活，彻底切割开来，这种感觉很割裂。但我发现，其实自己平时需要联系的家人朋友并没有那么多，甚至可以说很少，大部分需要联系的，还是工作中的人。这或许就是现实。作为职场打工人，哪有什么微信自由，工作就是生活的全部了。
我从2015年进入传媒行业工作后就没有了微信自由。工作群和合作的对接群必须置顶，领导要求客户的微信必须5分钟之内回复。领导的微信虽然没有特殊要求，但我看到了就会马上回复，如果晚了也会被质疑是不是在开小差。我大致数了数，手机里有几十个长期客户对接群，几十个行业交流群，拉过上百个临时合作群，还有几个兴趣爱好群和亲朋好友群、同学群。看着这么多群我眼睛都花了，有很多群用处不大想退，但因为工作关系又不能退。因为要在里面盯一些行业动态和群成员，也算是潜在人脉，平时没有精力一一添加为好友，但日后可能有工作需要在群里找某某公司建立联系。手机里有上千个好友，大多都是因为工作加的，每当想对工作和行业内的一些事儿想吐槽，就得掂量一下。之前就有一次，只是在朋友圈吐槽某某影视剧结局“魔改”（即“改得很离谱”），对方直接来跟我们领导吐槽，说我针对他们。但我觉得他们太小题大做了，我朋友圈能有什么影响力，又不是故意黑他们的营销号，而且我已经说得很委婉了，这样我真的毫无发朋友圈的自由。我长期依赖微信，时时刻刻都得关注微信提醒，微信漏了回复，就会被打语音，长时间下来，感觉自己都有语音和电话铃声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了。不仅是听到自己的电话和语音响起会心理一紧，在路上走着，听到别人的还会恍惚是不是自己的手机，如果声音一直响，就会感到一丝烦躁。我感觉这个现象太可悲了，分不开的工作和生活，有微信时要回复，没微信时就想着是不是会有微信信息要找我，时刻会绷着一根弦，感觉永远有处理不完的事情。最理想的微信状态是，不用在非工作时间回有关的微信，朋友圈可以不再是各种迫于工作发的广告。但我也想过，如果微信没了，对于做商务的我来说，没有那些联系方式，真的啥都没了。
我的微信太自由了，入职到现在我只有3个同事的微信。平时我发朋友圈，除了上班摸鱼相关的，其他百无禁忌。我为什么有微信自由呢？因为我的飞书不自由。我们飞书要永远在线，其中最让我崩溃的功能是已读，就算在群里艾特人，也能看到谁已读不回。工具本身是没问题的，有问题的是使用工具的人。我们公司有条潜规则：工作时间已读不回扣绩效。这个扣钱不是口头恐吓，是真的会体现在工资明细上的。绩效满分100分，占工资的20%，已读不回扣掉10分，也就是2%。当然，明细上不会大大方方地写扣掉绩效的原因是已读不回，只会写“态度不积极”“未及时解决问题”等。也就是说，已读不回就等于工作上的消极应对，不允许存在意外、苦衷和正常的情绪。之前就有个同事，急着开会，点开了飞书里的消息但没有回复，对方直接捅到领导那里，领导指责他“态度不积极”。他有口说不清，毕竟显示已读了，只好认罚。微信不自由算什么？微信还是很封闭的，发朋友圈可以分组，下班时间不想回消息可以假装睡着，看不到你已读还是未读，也看不到你当下的状态。飞书有一个查看状态的功能，有会议的时候就会显示忙碌。有一天我肠胃不太好，在卫生间待的时间比较长，领导直接发消息过来：“你去哪儿了？我看你也没在开会啊。”飞书是把名字作为默认昵称的，你是张三还是李四，已经清清楚楚了。我们还要求头像必须是清晰可辨的本人照片，入职的时候换好头像才能拉你进群。我不理解，我认为只有做房产销售才有这样的规定。飞书不自由是真的。但话说回来，它是个为提升办公效率而生的软件，也是个为内卷而生的软件，自由本就是它的伪命题。网上有个很流行的伤痛文学梗：我温柔吧？拿命换的。对于我这种职场人来说，你看我在微信放飞自我，其实我在飞书信息秒回。我微信自由吧？拿飞书不自由换的。*题图及文中配图来源于Unsplash。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丸子、Linda、郭莉莉、薇薇、杨平平、Lily、可可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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