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弟弟,大阳
2022年2月28号中午,食堂排队,电话响了,妹妹媛媛打来的,“哥,大阳走了。”像被从天而降的陨石击中,站立不动。大阳是我二姑家弟弟,两周前颅内出血住院,期间与二姑和弟妹联系,虽未脱离危险,症状已有缓解。当时想,只要大病拖小病、急病拖慢病,总有办法,没想到竟然这样。扒了几口饭,心里放不下,想见大阳最后一面,找了个角落,给媛媛拨去视频通话,刚接通便挂了,伟红姐姐说,别拍照别视频。坐着干哭了几下,锥心痛,什么也做不下去,必须回去看看。下午和公司请假,领导们都挺理解,准假。几次和同事谈这件事,仿佛每谈一次,压抑能减轻一些,但又觉得打扰别人。大家都在工作,我试图谈论生死。晚上收拾行李,坐在电脑前,想写写大阳的事,一坐下来,一行泪一行字,哭得像个野巴。大阳是我二姑家弟弟。大姑家有伟红姐姐和谭广哥,我是老三,大阳老四,小姑家的媛媛最小,独生子女居多的年代,大家便是亲兄弟姐妹。我长大阳三岁,年龄相近,关系也亲近,经常周末在我奶奶(他姥姥)家相聚,寒暑假会到彼此家小住。一起长大,便有许多故事,我印象中的第一件事,便有些对不起他。那时他坐在小推车里,我和大人说,我来推弟弟,结果一使劲,把小车推倒了,把大阳吓哭了,把自己吓坏了,躲到阳台上,大人把我从阳台抱出来,又把大阳哄好。我那时很不好意思,从开始便觉得对这个弟弟有亏欠。再大些时候,大阳咳嗽,二姑要他喝糖浆,他嫌苦不肯喝,只是哭,二姑把我叫来,眼看着大阳,勺对着我说:“这糖浆可好喝了,你看哥哥马上要喝了。”那糖浆黑黑黏黏,我心想一定十分美味,张嘴要喝,二姑勺一转,喂向大阳。大阳先是停了哭看我俩,看见我要喝被拦下,疑心二姑骗他,不喝又要哭,二姑只好作势再次把糖浆喂给我,我又想喝喝不到,大阳又不喝又哭。如此反复,后来大阳喝没喝糖浆我记不得了,但后来一直拿这事儿笑话他。有一回在奶奶家楼梯上,我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玻璃弹珠给大阳看,大阳要我分他一个,我不肯,大阳哭,惊动了楼下宋奶奶。宋奶奶说:“不就个玻璃球嘛,有什么好争的,奶奶家里有。”说完,宋奶奶转身回家,拿出个比我手里弹珠大一倍的弹珠送给大阳。大阳可高兴了,拿到手里不肯放。我羡慕,提出要拿手里的小弹珠换,两个换一个,大阳不干。这下轮到我大哭了。大阳从小皮肤有些黑,头又大,额角上有一绺卷发,憨态可居。我们常说,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他只笑不辩驳。别看他样子憨,有时候也会搞恶作剧捉弄我。奶奶家有张桌子,桌子下面的橱很大,大阳问:“这橱能装下你不,要不试试。”我进去试了一下,身子刚进去,大阳就要从外面上锁,幸好被我发现,连踢几下钻了出来,我追着他打,他一溜烟跑掉了。像这样龃龉之事很多,男孩子们聚到一起调皮捣蛋再正常不过,也是这些小事让我俩情同手足,等到我上学后,每周盼着的一件事就是周末在爷爷家遇到大阳。最快活的时光之一,是暑假一起住在爷爷家,爸妈都不在,只有宠着我们的爷爷奶奶。我俩一起躺在一张床上,外面昏黄的路灯光照着窗户,蚊虫飞舞,蟋蟀奏鸣,我俩互相说着学校见闻、游戏攻略还有新看的录像,谈到大半夜才慢慢睡去。有一年暑假,爸爸骑车回家,把大阳也接来了。我很是高兴,又能和大阳一起玩了,但也有些突然。一问才知道,那段时间二姑家有人得了红眼病,怕传染大阳,让我爸接过来。我倒没觉得什么,我俩一起看电视,玩游戏。不料,第三天起,大阳眼睛开始泛红了,我爸把大阳送了回去,然后我们一家三口也得了红眼病,要天天滴眼药水。即便这样,我还有我爸妈,对于接大阳来这件事情,从来没有抱怨。我初中时调皮捣蛋,横生了不少事端,去求二姑帮忙,才算是有惊无险。事实就是,等到我成年,在社会上经历了许多是非之后才发现,只有自己家亲人才是永远的依靠。亲人,就是永远不会嫌麻烦,亲人,就是无论出了什么问题,第一时间想到可以帮忙的人。高考之后,我俩陆续到外地读书,我又继续读研,大阳从省公安学校毕业回家乡工作,成为一员公安干警。我们家出了一名警察,这可是件大事,二姑、姑父对此都挺满意。我也是,经常写文章时狐假虎威地写上一句:我弟弟可是警察。不久之后,大阳结婚,新娘是同为警察的艳艳,这是全家的大事,我从北京回来参加,并受托现场为他俩播放婚礼视频,近距离见证大阳与艳艳结为连理,组成家庭,作为哥哥,深感欣慰。回忆起来,那几年大阳的生活节奏特别稳,一步一个台阶,工作,结婚,生女,换房,装修,在家庭群里贴出女儿的照片和视频来,妥妥的幸福之家。爷爷奶奶先后过世后,再回潍坊,常要到大阳家坐坐,他和艳艳一起做饭款待,让我看到,前代亲情在我们这辈身,上以一种新的形式这样延续下去。在时光的演进中,我亲眼见到大阳从一个拖着鼻涕跟着我到处玩的小跟班,成为一个说话做事越来越稳持、老道成年人。他话不多,待人接物有礼有节,有姑父的胸怀,又有二姑的圆融,处理事件踏实周到。国家开放二胎政策后,他与艳艳又生一女,家庭迎来了最小的成员,最高兴的当数二姑和二姑父,二姑经常在微信群里秀视频和照片,都是二姑父宠溺小外孙女的片段。我那时先是父亲早逝,然后自己离婚在京工作,见得大阳一家如此幸福,行事如此踏实,每年都来探望我独居的母亲,心想,弟弟很多事比我做得好,要多向他学习。这两年疫情未止,我返乡次数减少,回去也只是匆匆见面,算起来,上一回我和大阳见面是一年多前了。那时大家一起中秋聚餐,分吃月饼,大女儿正因添新丁分宠不开心,大阳正说服教育她。我在一边看一边乐,和大阳说,这是成长的烦恼啊,咱们烦恼过了,现在轮到他们了。大阳仍是低头不说话。这时看他,发际线逐渐上移,额头分外鲜明,愈发显得头大,腰身也有些臃肿,越来越像个中年人,但眼角眉梢,仍有当年那副憨态,是我当年认识的大阳,而厚实的肩膀,强壮的胳膊,和坚定的眼神,又说明他已经是家庭和单位的骨干,可以独挡一面。这是我见大阳的最后一面。今年过年,我担心疫情管控回家不便,特地发信息问他,回去有什么问题不。大阳问我住哪个区,我说大兴,他查了下说那边有病例,回来可能要隔离,建议我别折腾了。我想也是,干脆就地过年了。过年前两天,大阳发来消息问我,我父亲的墓在哪里,他们年前给老人上坟,“一道去看看舅舅。”我心中一片宽慰,自己回不了家,好歹有大阳关照,替我了却一桩心事,我妈也说大阳过年来看过她了,更让我心怀感念。过年期间,大阳发消息说,亏了你没回来,大兴西红门那边回来的,要重点监测、隔离。可能是怕我想不开,他故意逗我说,“为冬奥会加油!”我回复说:“居家作贡献!”过年期间,我俩通过一次话,互相拜年,我听他好像在值班,没再多说。这是我和大阳最后一次发信息和通话。他现在的微信朋友圈,永远停留在2月6日,转发了腾讯对中国女足的报道,自己还写了一句评论说:建议把女足改为中国国家队。他的网名昵称是骑蜗牛去逛街,这是他一直用的,是惬意和闲适的心态。他的微信号叫做datouzai,这也是他从小的外号,大头。他的个人签名档写的是“妤萌吟诗花语雅,馨香感念入心茶。”诗中,嵌了他两个女儿的名字。大阳,我的弟弟,和很多很多人一样,是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有着一份安定的工作,有着爱他的父母、妻儿,守着自己的那份小幸福,承担着属于他自己的那份喜与乐。如果不出意外,他本该守着父母,伴其颐养天年,看着女儿,有一天把她们的手交到毛脚女婿手中,陪着伴侣,和艳艳一起继续分享生命的点滴,直到永远。在我自己,也想着有朝一日回乡养老,和大阳、媛媛,还有哥哥姐姐一起,把盏言欢,赏花望天,看儿女成行子孙满堂,感念父母辈的情深意长,了却余生,也不遗憾。不想,一瞬之间,天人永诀,两周之内,阴阳相隔,一句话没留,留下一双女儿,一对双亲和一位失伴的鸳鸯。见二姑时,大阳的二女儿恰好醒了,小朋友很乖,有一双忽闪的大眼睛,遗传了妈妈的漂亮和爸爸的可爱,跑过来,往我手里塞了两块糖。我一边夸她,一边在心里掉眼泪。二姑说:“有空你写写大阳。”我答应了,“二姑,等她俩大了,我一定告诉她俩,她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的,作为哥哥,作为姑姑、姑父的侄子,作为两位侄女的伯父,我不该再去重复这份悲伤。没有用的。我用我的这篇文字,记录下大阳,让所有见过他、认识他的人和没见过,不认识他的人可以记住或者知道,大阳是个什么样的人。大阳,你知道吗,你们家楼下不远处,新开了一家陕西肉夹馍店,玉米粥加精品肉夹馍,特别好吃。
生活真操蛋,生活真美好。
往期故事:
我看见天台晾衣服的女人男足只是个栗子同事问为什么要连吃三个蛋,我说我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