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奔驰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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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08 00:30
题记:
梅赛德斯Mercedes是奔驰先生女儿的名字,奔驰先生视女儿为珍宝,将他的伟大发明冠以女儿之名。
-1-
四年前,我就拿到了驾照,但是一直不敢上路。我想,这恐怕不是我一个人独有的情况。记得提车那一天,明明就是我自己开着车一路回到家,但也正是那一次经历,我的内心对复杂的路况和拥挤的道路产生了浓重的心理阴影。虽然一路上看似无比顺利,但实际上感觉十分不妙。车,一辆接着一辆,车灯,一闪一闪的,扑朔迷离……每一辆车似乎都怀着诡谲的心思,后面的车想超过你,旁边的车想排挤你,一个刚上道的新手。在夜幕降临的时分开着车,视野逐渐迷幻,试图变道却十分胆怯,这种焦灼让我恨不得把车扔在路边走回家。那时,我突然多了个疑惑,车明明解放了双脚,可为何我又怀念起用脚“丈量”土地的日子?与其如此心惊胆战,负担重重,还不如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于是,把车开回家之后,我又回到了从前每天叫车上下班的日子。
然而,上天总会有办法逼着你前进。要不是今年的疫情把我“逼上梁山”,我恐怕还是迟迟不肯坐上主驾,点开那个智能的发动钮。开春后,我真正开启了驾车上下班的生活。由于技术不够成熟,独自上路不够有把握,我父亲决定亲自陪同我上下班,“看着”我开车。说到这,我万分惭愧,连我的很多学生都能独自把车开飞得起来来,我却还需要劳烦我的老父亲。惭愧归惭愧,修炼车技才是正事,我只好硬着头皮把车开上了路。然而,这令我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真正多了一个现代生活必备技能,愁的是什么呢?我也说不上来,可能是麻烦老父亲的负罪感,抑或是——“怕被呵斥”,被谁呵斥呢?还能是谁,无非就是我的父亲,我那亲爱的老爸。
-2-
“走!”
“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
“我感觉这路太窄了,过不去吧...”
“过得去,哎呀,走走走!今天你走一次,下次就敢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就像蹑手蹑脚地走路一般,通过了一个看上去十分狭窄的羊肠小道。带着一种“车比路宽”的愚蠢错觉,我生怕两边有什么东西剐蹭到车身。
待我通过之后,我终于舒了一口气,老爸随即又指挥道:“好,现在看左边,往这打一点,小心没错,但动作要利索一点!”
我自认为是个胆子比较大的人,但不知为何,跟老爸在一起,我就暴露出了胆怯。这种胆怯的来源主要是怕出错,因为父亲十分严谨,较低的容错率令原本就十分警惕的我更加谨慎起来。父亲带我练车时基本上不发话,但一发话,就说明方才的行动不够达标,他时而厉声警告,时而激动难掩。父亲生气时让人又害怕又好笑,表情会变得夸张,眼睛会变得更大,像个相声演员。我从小对父亲的一颦一笑观察入微,很难放过他任何一丝一毫的情绪。
说实话,老爸的车技虽好,但我极少领略。在我小的时候,父亲一直有专职司机,我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他会开车。后来,父亲转业到地方,我很快也离开了家乡,逢年过节才回家,而父亲的单位离家只有十分钟步行时间,我们极少因为驾车而在一块儿。所以,这次疫情才使得驾车成为我们之间一个正式的话题。
老爸时常跟我分享很多驾车经验,其中之一就是人车一体。当然,我还达不到那样的境界,但是我能感觉到,哪怕是我在驾车,老爸跟车似乎比我还要“心有灵犀”,连车仿佛都更听他的使唤,呼呼而过的声音似乎是在对我莫大的嘲讽。老爸开车时对我的指令十分干脆利落,像一个军官指挥着他的兵。那可不是嘛,父亲年轻时就是个军官。三分训练,六分悟性,外加一份天生的敏锐,父亲在军队最早就是个驾车的高手,训练过一批又一批的汽车兵。我十分努力地让自己不要成为他带过的最愚笨的兵,然而有时会令他失望。这时,他会毫不掩盖他的态度——
“哎,这个错误你真是太不应该了!你说你应该吗?我认为非常不应该!”
错误,在父亲眼中,有两种,第一种是因为能力不够而犯的错误,第二种是因为大意而出现的失误,任何一种都毫无原谅可言,但后者极容易“激怒”父亲,这时他会变得非常严厉。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感到父亲严厉和不严厉时迥然不同,不严厉时非常和蔼可亲,严厉时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我以前不理解为什么有时候父亲会对我如此严厉,或者他为什么会对一些在我看来的小事赫然而怒,而现在,我开始有些明白了。也许是天生易怒,但也许还有一些别的原因。
-3-
在我出生没几天的时候,父亲就回到了部队,在我的童年里,能够见到爸爸的两个月是一年中最兴奋也是最幸福的事情,但那时候,我们似乎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不够了解他,他也不够了解我。就这样,我过了一个不一样的童年,直到我十三岁那年,考上了全市最难考的重点中学,几千个孩子当中先摇号后考试,只有一百二十个孩子最终被录取。那一年,恰好也是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那一年。但那一年,也是改变我和父亲的一年。
在一个精英济济的群体中,我无法做到每一样都是最强的。回头看看我和父亲初期正式在一起相处的这段路,这对我们来说其实都很残酷,父亲需要不断地重新接受一个不完美的孩子,我不但需要接受一个不完美的自己,还要不断学会跟父亲磨合,甚至存在一些对抗,因为我很像父亲,所以跟他对抗的过程如同跟自己对抗。但我从来没有为此怨恨过上天给我的安排,正是这样源源不断的动力,促使我不断地追求卓越,鞭策着我用更多的成就来弥补曾经给父亲的失望。
在我儿时常年缺席的父亲,没有跟我真正长时间相处的机会,他不够了解我的缺点,也不知道我曾经犯过多少令我母亲生气的错误,所以他眼中的我,是他以为的我。能考进名校对他来说,完全是因为我的天资聪慧和乖巧伶俐。
在我咿呀学语,第一次学会喊爸爸的时候,父亲在电话的另一端;在我蹒跚学步,第一次学会站起来的时候,父亲只能通过母亲激动的描述,闭目想象我站立的模样;我第一次在父亲面前讲英文时,已经可以脱口成章……我学习每一个生存技能的过程,父亲都没有能够完完整整地参与和见证,他只知道我的“成功”,不知道我的“失败”,只目睹了我的“聪明”,错失了我很多“笨拙”的瞬间。
但父亲手把手教会了我驾车,父亲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孩子,我也看到了一个真实的父亲。孩子是不完美的孩子,会犯傻,会出错;父亲是矛盾的父亲,不想让孩子受累,但又要推着孩子向前走,想替孩子承担一切却不得不学会咬咬牙放开手。
然而,归根结底我是幸运的,父亲的严厉,严格,严苛,最终指向了一个终极目标,那就是我本身。父亲是在意我的,在意我的喜怒哀乐。每次厉声呵斥我之后,他会显得很后悔,佯装切换话题,试探我有没有不高兴。这便是父亲内心深处隐秘的柔软。严厉是他,温柔也是他。
-4-
父亲的父亲是个农民,父亲的母亲也是个农民。我爷爷奶奶一共生有五个儿子,父亲排行老四,一个极其容易被边缘化的位置。贫瘠的土地一点一滴地消耗了他的父爱,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不断瓜分着他的母爱。终于,在18岁那一年,父亲走出了一贫如洗的,他称之为家的棚屋,走上了一条没有回头也没有分叉的路。几年后,再次回到家乡时,他给父母兄弟们带了一些桂圆和人民币。
人们只看到了他的肩膀上已是两条杠和一颗五角星,但没有人会知道他的每一个酷暑严寒怎样度过,没有人在意他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分是否会数着星星入眠,也不会有人真正懂得他如何小心翼翼地大胆向前,严谨中带着果断,像绣娘一样谨小慎微地而又利索地拨弄着人生的一针一线——入伍,提干,找到我的母亲这么贤惠的妻子,转业到地方……每一步都丝毫不容出错,因为一旦走错一步,他都没有退路,而得到的一切也会瞬间分崩瓦解,离他而去。
长期紧绷的神经和如履薄冰的步伐,融入了他的精神,正如他教我开车时经常说的一句话:“开车的时候一次侥幸心理不可以有,因为你没有第二次机会。”
的确,人生没有第二次机会,父亲的人生大厦是用他一次一次殊死抓住机遇才得以盖成的,父亲的的一砖一瓦都来之不易,这也许解释了父亲超乎寻常的谨慎,细致和周密。
父亲还经常给我的教诲是,“不要在意一时的快慢,你要记住你的目的是什么,你的目的是安全而按时地到达终点,路途中的得失不值一提”。父亲的目光始终在远处而不只是在眼前,这并非我一个养尊处优而又莽撞的年轻人所能理解的,所以他时常提醒我记得松油门而不是一味踩油门,有时减速比加速更有用。
就这样,我的父亲无休无止地一路奔驰,没有停息,才给我了他所有能给予的一切。没有他,我不会有衣食无忧的生活,走南闯北的底气,和视野开阔的起点。当然,父亲给我带来最多的影响也便是独立和果敢,长大之后的我,丰富的工作阅历和较早的经济独立给了我一些文艺小资的情怀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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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春年少的岁月里,我喜欢读亦舒,欣赏她笔下那些精神和经济都很独立,品味高雅,渴望爱情,开着平治的女主角。“平治”是香港话里的奔驰,我第一次读到这个词,发觉这二字比起奔驰更多了一些深厚的文化底蕴,令人联想起“治国平天下”那样的博大格局。那年我被选派到香港上学,每逢周日我喜欢一边坐在维港边吹着风一边看书,心里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平治,不管什么型号,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开起来可以让我想起芳华年代的平治。
然而,待到真正拥有的那一天,我才发现,光拥有是不够的,不会驾驭,平治也只是个摆设。比起表面,内在的能耐方才更值得追求,毕竟,“平治”之前首先是修身,齐家,而修身是全方位的身心修炼,齐家,则是一个人力量之源泉。
但好在父亲教会了我驾车,也教会了修身。
我在老爸的指导下,进步显著,从最初的畏畏缩缩,到现在的游刃有余,父亲弥补了他的遗憾,也弥补了我的遗憾。我第一次真真正正跟着父亲学会了一样生存技能,父亲第一次教会了他的孩子一项不可或缺的能力。不论是畅通无阻的清晨旅途,还是寸步难行的高峰期,不论是雷电交加的雨天,还是星月交辉的夜行,我开车时都可以平和,自如地应对,仿佛行驶在云端。
随着我的车技风格跟父亲越来越接近,我才真正感受到我身体里流淌着跟他一样的骨髓和血脉:谨慎却果敢,执拗但也会认清现实,平稳地前进但也会适时给别人让道,规矩地行驶但不会轻易地忍让不上路子的驾车手……风格无所谓好坏,但车品有高下。车品,即人品,一个人开车的风格往往透露着这个人的性情,性格,视野和格局。车品与是否是平治无关,与平治的级别和型号亦无关,而与其内在的修为与处事态度有关。
小时候,我和父亲的每一次阔别的重逢,都是一场伤心的告别,而今,父亲坐在我的身边,不离不弃,带领我在钢铁森林里迷宫一般的道路上风驰电掣,指引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奋力奔驰,开往我们心中共同的明天,永无止境,没有尽头。
后记:
我下班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父亲把车停在路边,我正要准备上主驾,老爸说:“你今天看起来这么累,而且下雨路滑,我来开。”而后,老爸跟停在旁边的另一位叔叔挥了挥手,说:“这是我女儿,她下班了,我们先走了啊!”我问这是谁?老爸说:“刚认识的,也是来接女儿的,和你一样大,在你隔壁那栋楼上班。”
不是每个父亲都能将女儿之名镌刻于自己的创造,不是每个父亲都能为自己的子女造就一个金银帝国,也不是每个子女都能享有父辈所传承的特权,但是每个普通而伟大的父亲都甘愿为自己的孩子负重前行,每个普通而伟大的父亲都曾经是个迷茫过,绝望过但不放弃希望的男孩,他大汗淋漓地一路狂奔,跑着跑着突然有一天长大了,带着他的家人和所有肩负的使命继续一路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