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 996！一位亚马逊程序员的心声-技术圈

源 / 程序员的那些事文/ 司健帅

作为开发者，我在亚马逊的第二年年末就感到精疲力尽。不过在那之后，我又重新找回了生活和工作的平衡，慢慢开始享受工作。

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

引起人们的重视，特别是对新员工和他们的家人；
给那些在亚马逊或其他公司，并有相似经历的人一些建议。

Hello, world

关于亚马逊的企业文化，最近流传着很多的传言和观点，也有反对的声音。我写这篇文章不是为了蹭亚马逊的流量，只是为了分享我的经历和之前删除过的内容。可能没有人想听我的故事，但现在肯定有人正在经历我的过去，而这些人可能根本不会说出来。

我是亚马逊的一名二级软件开发工程师（SDE II），SDE II一般有至少两到三年的行业经验。我刚加入时是SDE I。

对于大部分程序员着来说，在 5 大巨头科技公司（指 Facebook、亚马逊、苹果、微软和谷歌）工作并非遥不可及。通过了亚马逊的在线笔试后，我飞到了西雅图参加面试。刚飞回家一周我就接到了一通恭喜的电话，电话里的人还和我讨论了其他问题，比如常见的薪资福利，还有一些「额外的」内容，比如搬家补贴、入职奖金和股票期权。请记住我说的这些「额外的」内容，它们在故事的后面很重要。

入职后几个月都是标准的流程：各种关于公司格言（现在叫做「纪律」）和「你的工作不只是工作」的会议。尽管现在我已经看透了这一切，但对于一个刚入职的小白来说，「世界上最以客户为中心的公司」这种说法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随叫随到

在加入团队几个月后，我被安排了随叫随到的轮班工作。随叫随到的含义是：

每 N 周会有 1 周的随叫随到时间，N 是团队人数；
在随叫随到的这一周，你自己的项目会占据每天一大半的工作时间；
每天其他的时间用来保证项目的正常运行；
在随叫随到的时间内要保证 7*24 小时在线。

在线的意思是：

团队的「工作」一旦有了报警就会呼叫你，由于不同的团队有不同的工作，这个「工作」定义很模糊；
如果被呼叫，你有 15 分钟的时间上线并处理警报；
如果你没有及时上线，就会呼叫你的上级。应该没有人想发生这种事吧。

随叫随到对我们团队来说不算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一开始每两周会有 1 次紧急呼叫，现在差不多每周 1 次。但是其他团队的呼叫更多，他们的情况要差很多。这种呼叫会成为他们的社交障碍：如果接到呼叫就得马上起来「灭火」，你很难制定什么出游计划。

我之所以要提到随叫随到，因为这种现象实在是匪夷所思：其他的职业里面唯一需要随叫随到的只有医生了（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救命）。第一次被呼叫可是够吓人的，而且有人会告诉你：「天啊，这太严重了！」。

「你愿意晚上或者周末加班吗」这种问题经常会在面试中被问到，但是随叫随到从没有提过。

项目借调

为了完成一个比较大的项目，有时候一些团队需要人手去修改代码。如果这个团队的开发人员不够，你就可能被借调过去。在借调期间，你将同时属于两个团队，要对两位经理负责。

一开始这些团队会认为自己有足够的人手完成项目，只有当他们发现项目进度已经落后的时候，才会去其他部门借人。

读过《人月神话》的人可能耳朵早就竖起来了，对于没有看过这本书的人，我从维基百科摘抄了一个书中的总结：

为进度落后的项目增加人手，只会再次拖延项目的进度。-- 《人月神话》

我在亚马逊过得最糟糕的日子就是被借出去的那段时间，那也是我这辈子最糟糕的时间。

在亚马逊工作第二年快结束时，我被借到了「X 项目组」（这显然不是真名），糟糕项目的所有特点它都有了：

涉及不同国家和不同的团队，还有他们不同的需求；
项目风险高，知名度高；

关于项目我就不记录流水账了，重点就是：情况非常紧急。

由于项目进度落后，来自上级的压力越来越大、审查越来越多。项目经理为了完成目标，希望通过更高效的方式降低项目紧急度。

漫长的工作开始霸占我的周末时间，到现在我也没想清楚这该怪谁，无论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不管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还是害怕失败，导致的结果是一样的：我一刻不停地工作，在我清醒的每个小时，都是在写代码或者修 bug。

一开始我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我明白工作的越多效率就越低，但是工作总是要去做的。

疲惫感慢慢占据了上风，我的代码写的越来越烂。我以为可以通过代码的数量来弥补 bug。死亡螺旋开始旋转了。

压力改变了我的性格，身边的人慢慢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以前我性格外向、体谅他人，慢慢变得粗鲁无礼。以前我爱开玩笑，慢慢变得毫无幽默感。尽管我竭力掩饰，但是我的同事们已经开始察觉到了。我一刻不停地工作，再也不和朋友们聚会，我的理由就是「对不起我要工作」。刚开始他们还能理解，但最终他们开始担心我了。为了不给朋友们增加负担，我错误选择了孤立自己。这一切是死亡螺旋的第二层。

自闭

我们还没有到达死亡螺旋的最外层呢，稍等片刻。

记得亚马逊给的搬家补贴和入职奖金吗？要注意的是，如果你在 2 年内主动离开公司或者被公司开除，就要偿还这些钱。

对于刚从大学毕业的我来说，我的存款远远少于债务。如果我离开亚马逊，不仅会失业还会陷入至少 3 个月的财务困境。

所以我现在根本不能「一走了之」，意识到问题后我陷入了绝望。如果我失败了而被炒了鱿鱼，那么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找不到新的工作。对于我们千禧一代来说就业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对我来说摆在首位的就是不要丢掉工作——这让我陷入了死亡螺旋的第四层。

溃败

到了这时我已经顾不上照顾自己了。为了尽量多写代码，我不停地摄入垃圾食品和咖啡因。之前我就有点失眠，现在变得更严重了，我只能用睡觉的时间写代码 —— 这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压力在我脑袋里变成了一个黑洞，我找不到更恰当的比喻了。我的身体要崩溃了，没有任何感情和想法能逃离这个黑洞。我只能麻木的咀嚼痛苦，希望它能自己停下来。后来当我第一次听说「Amazombie」这个词的时候就回想起了这种感觉。

Amazombie = Amazon（亚马逊） + Zombie（僵尸）的组合

当我要睡觉时我哭过很多次，我知道第二天一切又要重新开始。有时候是在妻子面前，有时候实在浴室里，但从来没有在办公桌上哭过。

我的大脑只有两种想法：痛苦和停止痛苦。

问题终结

最终我开始了进行精神治疗。我还记得这个决定的来龙去脉：就像找了维修工修东西一样简单。

「嗯，管道漏水了，最好找个管道工修一下。」，或者「想修一下？我最好找人来看看。」

到现在为止，唯一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只有我的妻子。在此期间我没办法（但是会尝试）对她表达感激。在我需要时候她一直陪在我身边，虽然不理解我为何会深陷其中，但她一直在帮我。她比我更早发现了我身上的问题并试图让我明白。当我自己意识到自己真的需要帮助了，她也在陪伴我。

我开始服用西酞普兰（一种抗抑郁药）。最终，死亡螺旋开始解开了。计划开始奏效，生活慢慢回到了正轨。几个月后我开始停用西酞普兰，又过了几个月我感觉完全恢复了。我开始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每天只工作 8 个小时。我也开始约朋友们出去玩了。

作为努力的回报，我的经理给了我额外的几天假期。我的职位被提升到了二级工程师，由于恢复了健康我也有精力去庆祝这一切了。

有骨气

「那又如何？这份工作让你精疲力竭，你也只能这样，你到底是想干什么呢？」我写下这些是想做一个记录并且给人们一个警醒。我不是想给「真正的」程序员讲一些愚蠢的规定，更不是想去妖魔化亚马逊。

我想对亚马逊和杰夫·贝佐斯说的是：

重新考虑奖金和安家费的回收政策。我不知道正确的方案是什么，但是如果你们想通过这个政策留住员工，这真是烂透了！
职务描述请尽量直白、精确。招聘的时候用「与聪明和有热情的人一起工作」类似的描述就是偷懒。
鼓励员工不仅要审视自己的想法，还要管理自己的期待。要让员工明白，为了得到公司的认可而放弃一切是非常可耻的。
要明白员工的效率和快乐不是零和游戏。顾客也不是愤怒着要求献祭的上帝。

这类事情不是亚马逊特有的，我的情况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尤其是那些在紧张的环境下工作的开发人员。

有句话我经常在论坛和 Reddit 小组里看见，没亲身经历前我一直不相信：

拒绝不合理的期待是你的职业责任。可能你的老板一开始不喜欢这样，但是他们会因此而尊重你。

我给你的另外一个建议是：省着点花钱吧！

简单回应

我知道匿名发表文章不一定能引发讨论，这篇匿名的文章只能是我的陈述。

如果不是怕丢掉工作，我就不会匿名发表了。现在能看到的关于亚马逊的评论都是有利于亚马逊的：

（上面这篇 LinkedIn 文章已被原作者删除）

对于这两篇文章，我有一些不满：

它们都发表在 LinkedIn 上。我讨厌 LinkedIn 上的任何文章。所有的批评都是不痛不痒，所有的文字都是轻描淡写。原因很简单：用户发表的评论会被未来的雇主看到，人们都怕自己写内容会引起争议。
创作这些内容都是一些经理和 HR，不是基层员工。

为什么从在职的员工那看不到对公司的任何负面评价呢？难道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觉得很奇怪吗？不管你在哪家公司，它都不可能是没有缺点的。为什么在职员工不敢抱怨自己的公司呢？

因为恐惧。恐惧导致了沉默。

我看到过很多对于类似文章的问题，我提前在这里回答一些：

「一周工作超过 40 个小时才能让你成为专业人士」（或者类似的话术）。我完全同意，但是这不应该是常态。每周工作超过 70 小时不应该成为固定的模式，管理层应该去感激这种行为。MD，如果你想在门口的桌子上干我们，起码给我们买个晚饭吧！

「为什么不少干一点？看起来大部分都是你自己的错。」我自己无数遍的考虑过这个问题，除了前文提到的原因，我只是感觉必须要完成它们。我觉得被这种「大公司」录用后，如果不能竭尽所能，对所有帮助过我的人都是一种伤害。现在我意识到，事实是相反的：通过这些挣扎我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做好准备。庆幸的是我熬过来了，也从中学到了一些东西。

「你全身上下散发着负能量，难怪你会抑郁。」如果你这么觉得，那就看下一部分吧……

快乐的结局

除了上面的经历，我还想分享一下在亚马逊的快乐，毕竟我还在这里工作而且没有辞职的打算。

工作时间宽松，可以在家办公。「什么？你刚刚不是说……」其实如果不在紧急状况下（80% 以上的时间不是紧急状况），一天的工作很少会在上午 9 点前开始。通常每周可以在家工作 1 天。如果你有事想早点离开也是可以的（通常出于礼貌会在家继续工作）。
没有严格的着装要求。虽然大部分公司也没有这个要求，但是对于一个只允许穿商务休闲装的公司来说，T恤简直就是天赐之物。
必须要说一下报酬。我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数字，因为具体的数字会泄漏我的身份。如果你好奇的话可以去 Glassdoor 上一探究竟。我的一些朋友还在找能维持生计的工作，我的这份工作很不错了。虽然有上面的很多问题，但我是有一定的经济保障的，也有很好的工作保障。
和大佬一起工作，并且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发展。「和聪明人一起工作」是很多科技公司的招聘广告。尽管我不以为然，但是如果办公室里面有比你更聪明的同事，这对开发者来说是大有益处的。
贝佐斯的邮件里面提到过会一直有招聘者和我们联系，这和我们的实际息息相关。我收到过 Google、Facebook、Netflix 和其他公司的邀约。在西雅图第一个月收到的邀约，比我之前在其他地方收到的所有都多。
即时满足感。自己写的代码被成千上万的人运行是一件非常棒的事。很少有人能给家人和朋友展示一个他们经常去的网站并且说「我就在这里工作」。也许这种自豪的感觉有一天会消失，但现在我很享受。

我的看法

我现在正被借调到了一个新的项目中，另一个「零级战备状态」项目。但不一样的是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底线，我也明白了，就算一周工作不满 70 小时，（就算我不 996，）亚马逊也不会因此倒闭关门。生活和工作的平衡是一件很主观的事情，但我已经知道什么才是平衡，在努力工作的同时我也在努力地学习维护这种平衡。我只能希望你不必经历这些问题。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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